☆﹀╮========================================================= ╲╱=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 书名:大哥 作者:岂欢 电视剧《伪装者》同人 楼诚CP 背景:日本人轰炸上海,方步亭置妻子儿女于不顾,导致妻子和女儿被炸死,弟弟失散,只有方孟敖跟着来到了北平。 失散时,方孟敖9岁,方孟韦(阿诚)5岁,流落到孤儿院,被桂姨带走,开始在明家生活。 明诚按照小说里15岁逃跑,自拟20岁,大学的时候开始执行任务。 方孟敖找来的时候,阿诚25岁,明楼28岁。 时间线无能,可能和原著或电视剧有出入,年龄是大概估计,因为想着5岁的孩子朦朦胧胧能记得一点事情,而三岁只差很萌~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近水楼台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明楼,明诚,方孟敖 ┃ 配角:明镜,明台,桂姨 ┃ 其它:汪曼春,梁仲春 ☆、第 1 章 ?  南田洋子死了。   阿诚做噩梦了。那个二十年来反复不曾消弭的噩梦。   五年前,从阿诚开始跟着明楼执行任务开始,这个无法挥去的梦魇愈演愈烈,每次执行完任务,它都兢兢业业从无差错的上门拜访。   血,和火。哀嚎和不甘,生命最后一刻痉挛的挣扎……每每眼前所见,便是夜半所梦。   他依稀能看见女人的脸,却看不真切;他依稀能听见女人的声音,却辨不出她在说什么;只有手上,确确实实能感觉到一双柔夷渐渐消减的温度。   阿诚想,或许真是有死去的灵魂来折磨自己的。于是每每汗湿衣衫,他在寂静无人的月色里,越发对明楼亦敬重,亦疼惜。   可是明楼并不知道阿诚在做噩梦,阿诚十五岁被明楼领进明家,毕竟是个少年了,明楼只陪着阿诚睡了最没有安全感的一个月,然而他少年深眠,更不用提本就浅眠而又小心翼翼的阿诚,从不敢惊动他。明楼的怀抱是阿诚安心入睡的堡垒,却做不了他噩梦的解药。   此症无解。阿诚在那一个月里一次次在明楼安稳的呼吸中大汗淋漓时,他就知道了。   所以他从没打算告诉明楼知道。   既已无解,何苦再让大哥费心呢。   明楼给阿诚包好伤口,看着他吃了药睡着了,又坐了一会儿,等着看没有发烧的迹象,才回房间。   这一夜两个人睡得都不安稳。   明楼也做了梦。梦里是□□瞄准器里看到阿诚肩膀上炸出来的那一簇血花,和阿诚看向他,那双时时刻刻温顺似小鹿一样的晶亮双瞳。坚定而无畏,挺拔而泰然,风度翩翩相貌堂堂,十年来他一刀一刀雕砌琢磨,阿诚终于长成了他最喜欢的模样,他身上打满了他明楼的标签,就连走路衣角带起来的风都是他明楼的味道,这是他的孩子,他的兄弟,他的战友,于是在瞄准器里见过千百张面孔的明长官,也心疼了。   画面又一闪到几个小时前阿诚被明台从楼梯上推下来的时候,他是真怕了,他都忘了自己几乎是跳到阿诚身边的。明长官的淡然自若,明家大哥的稳重踏实,他全忘了,甚至对明台的怒意他也忘得一干二净,他只记得鼻尖那愈发盈溢的血腥味,阿诚鬓角的汗,和已经没有血色的嘴唇,还有扶住的那只颤抖的手臂。   这一枪,可真是太疼了。   不仅阿诚,还有明长官心尖尖上的那一块肉。   明楼从没有一个时刻这样爱过自己那双举了无数次枪的手。这样阿诚的安全,才不用托付于他人之手。   几乎是一夜未眠,第二天两个人早早的就起来,脸色都不太好,明楼弄了几个三明治,阿诚帮着把盘子端到了餐桌上。明楼看着阿诚转身走向客厅的背影,窗外天光微熹,四下寂静无声,只有火炉和阿诚的温度,好像回到了巴黎。   两个人走的时候,看见明台睡在沙发上,蜷在毯子里,是一副被宠坏了的小孩子样儿。这被宠坏了的小孩儿昨天伤透了心,剑拔弩张地拿枪指着大哥的时候,阿诚觉得自己是一只竖起了刺的刺猬。大哥觉得他温顺,像只柔情默默的小鹿,他却知道自己柔顺的决绝,谁敢毁了自己天天仰望的背影,他便拉了凶手满门去给他陪葬。   明长官和明秘书长的一天一如既往,和笑嗔痴戒都演给别人看的百老汇演员没什么两样,阿诚坐在外面听着明长官在里面阴阳怪气地敲打梁仲春‘我一定奉陪到底’的鬼话,在心里默默给明长官颁了一座影帝的大奖。   到了午饭的时候,明楼出来打算和阿诚下去吃饭。饭点他是从来不误的,阿诚因为小时候的事情胃不好,明楼从不会叫任何事情影响他们吃饭。   “师哥!”刚走出办公厅大楼,汪曼春却正好迎面走来,她专门换了身衣服,紫红色的呢子大衣,衬得脸庞愈加明媚起来。   她上前挽住明楼的胳膊:“出去吃饭?”   明楼勾起臂弯,一双眼睛对她笑得温柔缱绻:“是,昨天回去没心情吃饭,今天中午出去吃点,有人想整垮我,我偏不如她们的愿。”   阿诚被这你侬我侬的爱情戏码闪瞎了眼,往后退了几步,退出了一个秘书长和管家的安全距离。   没心情吃饭?哼,要不是明台煮的清水面太难吃,明长官的胃口可好得很。保持了正常距离的秘书长在后面暗暗腹诽。   “你知道有人打你主意还敢大张旗鼓的出去吃饭!你看,”汪曼春提起手里的保温桶“我给你做了饭,咱们不出去了,就在你办公室吃,好吗?”   明楼笑道:“我们汪处长今天难得洗手做羹汤,当然不出去吃了。”转身要往回走,看了一眼阿诚:“你自己去吧,早点回来。别耽误工作。”   “是。”阿诚应了。这在外人看来状似浑不在意的短短一瞥,阿诚却知道,大哥是担心自己。   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默契,早已经不是别人能看破的了。   ? ☆、第 2 章 ?  一个人吃饭难免胃口不好,简单对付了几口简餐,阿诚明白现在还不到自己上场的时候,便在大街上闲逛。   他一直将自己的身份拿捏的很好,像管家一样体贴忠心,却又没管家那么疏离;像兄弟一样关心逗趣,却又没少爷的骄矜。他和明楼在暗夜里站成了彼此骨血相融的两棵树,熟稔得仿佛生来如此。   看到一家店,卖的领带不错,想起来前几天明长官抱怨自己的领带花式太少,阿诚便迈步进去,迎面碰上办公厅其他部门一个认识的文员。明秘书长和整栋新政府办公大楼里的人关系都还不错,面带春风温文尔雅,这样的青年才俊没有人不喜欢。   “明秘书长。来看看领带?”小文员打招呼道。   阿诚一偏头,眼角的余光却不经意看到一个身影,很眼熟,刚刚吃饭的时候坐他斜后角,见他进来店里,那身影仿佛也刚刚停住脚步。   阿诚一下紧张起来,他是在跟踪自己?只有两个可能,不是76号的人,就是日本人。难道自己留下了什么马脚?   然而阿诚知道,眼下最保险的就是按兵不动,不能自乱阵脚。他于是对小文员笑道:“是。来给明长官选两条领带。”   寒暄了几句阿诚便开始挑领带,借着镜子向外看了看,那人还在。阿诚在脑海里仔仔细细过了一遍,他不认为自己或者明楼留下了任何蛛丝马迹,便索性放开了手脚,选了一条蓝白条纹相间的领带,又选了一条暗紫红的领带,想了想,给自己也选了两条,条纹一样,明长官的左斜,自己的右斜;面料一样,明长官的紫红,自己的宝蓝。有什么办法呢?阿诚想。按自己的品位来选的,没有自己不喜欢的道理,与其看明长官戴着“人模狗样”地和汪曼春勾搭,还不如给自己也买两条,明台在海军俱乐部勾搭桃子小姐使得“美男计”,阿诚和明楼早就知道,想想自己长得也算周正,和大哥在巴黎学过的泡妞技巧回国还没用过,光看明楼自己软玉在怀,虽然是朵狠毒的食人花,可是连花香都没沾过的明秘书长,以为很是不公平。   量日本人也查不出什么来,阿诚放宽了心,看时间差不多了,叫柜台包好了领带,悠悠闲闲地逛了回去。   明楼早就和汪曼春吃完了午饭,下午不开会的时候明楼中午都要小睡一会儿,他爱头疼,不宜思虑过重,汪曼春也知道,听了明楼的嘱咐,向明楼保证会严查南田遇刺之后,便离开了。   阿诚回来的时候离下午上班还有十分钟,他知道明楼此时应该在午睡,轻手轻脚进了办公室,见明楼靠在沙发上睡得正熟,盖的大衣却已经滑到了腿上,又上前把衣服给明楼盖好。明楼没醒,他很少是这样的。过了这么多年,明楼早已不是那个一睡便昏天黑地的少年——少年不识愁滋味,一席清梦到天明,这样的懵懂安逸,早已经离明楼远去了。可是无奈阿诚从小就轻惯了,夜深人静找东西吃的时候、数九寒天偷偷凑被子盖的时候、捂着满是伤口的身体想要哭却不敢放肆的时候……阿诚就是在那时候学会了静默,仿佛空气一样的静默。他孩提时觉得能变得像空气一样是最好的事,轻,且透明,这样,再没人能辱骂他凌虐他,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任何伤痕。在伏龙芝学习的时候,阿诚成绩最好的一门科目,就是伪装潜伏。在明家,敏锐如明楼,有时候也察觉不到阿诚来到了他身后,明楼曾经调笑过:“你呀,在自己家就不能弄出点声响来,像个小偷似的轻手轻脚,非要吓死我和大姐是吧?”彼时的他笑得揶揄:“明明是大哥自己的技术不过关,还怪我。”可是他心里却哭得温柔:是了,他总是觉得明公馆的生活是他偷来的,这有人疼有人爱的日子,是如果不轻手轻脚就会被打碎的美梦,如果可以,他是连呼吸都甘愿屏上的。   阿诚的目光不自觉地移向明楼的脸,大哥睡着的时候,很轻松,大哥醒来的时候,他背负太多,于是隐藏太多。不知道的人看向他粉饰后的面具,看到一派歌舞升平,只有阿诚,看见的是那一派歌舞升平后面的兵荒马乱,战火纷飞,他都替明楼累。于是阿诚在明公馆长大的那几年,在巴黎的那几年,他依旧轻手轻脚地呵护着这个家,却不再想变成空气,他想变成树、变成山、变成海,变成一切坚强魁伟的东西,分担他的一切苦痛。无形的硝烟雕凿了明楼的面容,留下不可消磨的痕迹,曾经锐意锋芒,专心治学的年轻人,已经变成了一个用钢铁武装骨血的战士。阿诚心疼。   抗战必胜。   阿诚看着明楼的睡容。   他不是在向信仰乞求,他是在向信仰承诺。   而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拿出来买好的两条领带,趁着眼前的人比了比,阿诚很满意自己的眼光,嘴唇一抿,微笑着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表,还差五分钟,本想着再让明楼睡足,却没想到,电话响了。   与此同时,北平方家的电话,也响了。   上海,阿诚接了电话,之后他忘了告诉明楼他中午被人跟踪的事情,因为电话里说,明台被李秘书困在了泰山百货。   北平,方孟敖接了电话,之后他知道了自己该去哪儿,因为电话里说,   “大少爷,八九不离十。”   明楼自从下午阿诚挂了电话告诉他明台出事了开始,情绪就不好。阿诚一开始以为是明长官难得闹了一回起床气,觉得有意思,就什么也没说。   可是……都到下班回家了,谁的起床气能延续一下午?   从后视镜看明楼气鼓鼓冷着一张脸坐在后面,一句话不说,阿诚明白了,一定是明台太高调,每次执行任务都闹得鸡飞狗跳,明长官生气了。阿诚心里在叫苦:明台啊,你这熊孩子,闹了事儿大哥给你擦屁股,还要殃及我这条池鱼。你阿诚哥可是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啦。   明楼坐在后面,早就发现了一直借着后视镜往后看的那双滴溜溜的大眼。车里那么小的空间,明长官的狗鼻子又闻到了一点血腥气。于是更生气了。   这小子,到底知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怕他暴露是明楼说出来的话,带着一个枪眼儿还没长好的身子出去要干嘛?是明楼藏在心里的话。不能让别人知道阿诚受伤,只能让他照常上班,明楼心里本来就不舒服。这是我的宝贝,虽然不至于像大姐对明台那样掉根儿头发就嘘寒问暖的程度,可是也是破点儿皮就能让明楼心尖颤一颤的人,本该好好养着,谁知道皇帝不急太监急,这小子居然自己嚷嚷着要去救明台。   哼!   明长官简直想把自己的嘴噘上天。   看着后面的人脸越来越臭,阿诚真是怕回家俩兄弟再打一架,想想刚收拾好的家,还有自己因为开车伤口不停摩擦又有点疼的肩膀,可实在没余力去劝架。阿诚憋不住,开了口:“大哥,这次也不怪明台,都被盯住了,不下手后患无穷,你就别生气了。”   明楼知道他要开口,本来想以严厉的口吻关心一下,冷着脸问一句:“知道疼了?以后多注意点自己的身体。”然后顺坡下驴,结果阿诚一开口。   哼!!   怪明台??   亏你想得出来!   诶?怎么还不听劝了,看着明长官扔给他的轮廓分明的侧脸儿,阿诚很无奈。不行,为了良好的家庭环境,可不能再让这两位打了,阿诚再次开口:“大哥~那这次生气归生气,可不能再打了,大姐明天就回来了,东西再打烂,明天可来不及买了。再说,买东西花的可都是钱啊。”   当然都是钱!我学经济的我还算不清楚个帐!   可是,你是肉做的,花瓶碎了我不心疼,你会流血,我心疼。   哪里能花钱再给我买一个阿诚?   你是无价之宝啊。   世间一切都能重复再来,唯独你不行。我不愿你再受一次折磨。   明长官想到阿诚刚被自己领回家的时候,单薄破旧的衣服,满是伤痕的瘦弱身躯,胆怯躲闪的眼神,他看着真心疼。他想起自己学校里和阿诚同岁的那些少年,穿着雪白的校服,崭新的鞋子,神气活现精神抖擞,在足球场上跑着笑着,在阳光下叫着跳着。可是这个小家伙呢?他五岁那年,刚被桂姨领回来的时候,虽然也是个怯生生的娃娃,可是还是会笑的,笑得又大方又乖巧,甜的像一颗糖,现在,他穿着脏兮兮的衣服,不敢看人,缩在角落里,不说话,更不会笑。大眼睛像蒙了尘,一低头就是认错的卑微。这些年,诚然因为学业和年龄的缘故和这孩子见面少了,只是再见,为什么会是这般光景?   他太生气了。   明台逆反不羁大家都知道,明家小少爷隔两天不闯一次祸简直是天方夜谭。可明楼的一身反骨却悄悄地蛰伏在身体里,逼急了的时候才显出来,一显出来,就是不死不休的气魄。他誓要跟这错过的十年和恶毒的继母斗一斗。   你要抹杀这孩子,我便偏不许这世界折辱了他!   明楼赔不了阿诚十年,却能再补给他十年。这十年里阿诚成长成才,从他身后走到他身边。   明楼感谢上苍,给了他一个阿诚。   阿诚从后视镜里看着明楼脸色渐渐缓和,很高兴。大哥还是讲理的,听劝的……大姐也依旧是很有威严的。   到家了,阿诚刚停好车,明楼突然甩了一句:“你坐着别动。”然后就拎着装领带的兜子下了车。   诶诶诶诶?不是吧。这次要把我排除在战场之外了?阿诚内心很凌乱。   “下来吧。”正想着,他的车门开了。明楼拉开的。   阿诚一脸疑惑的下了车,正待开口,却听到明楼磁石一样的声音:“伤口磨得疼吧?进去让我看看,这几天注意身体,干事情的时候悠着点儿。”说完明楼提步就走,但是走的很慢,是在等他。   阿诚看着眼前明楼近年来消瘦下来的背影,亮着灯的明公馆,还有浓重夜色里闪烁的星星,微微一笑,迈步走到明楼身边。   进门的时候,又听到明楼说了一句:“领带选的不错。我很喜欢。”   ? ☆、第 3 章 ?  晚上,依旧是明楼掌勺。   阿诚的伤口已经重新包扎了,穿着宽松的毛衣靠在门边,难得的闲散慵懒。看明楼在厨房里忙活。明楼头也不回:“去睡一会儿,刚刚摸着好像有点烧了,大姐和孤狼明天一回来,就休息不成了。”   阿诚叹一口气,不可置信:“我睡觉,你做饭?”   明楼一手拿着菜刀,一手拿着半截萝卜,转过身来:“那我现在在干嘛?”   反了,还敢开我玩笑,刚刚犯的错误还没有原谅你!   阿诚浓眉一挑:“好吧。难得明大长官今天也洗手做羹汤,我就去等着咯。” 虽然假装着要转身走,可是哪里是就要走的语气。   不就和汪曼春逢场作戏一下,这小东西还记住了!明长官觉得阿诚仗着自己是伤员,就和明台一样无法无天了,等好了要好好收拾一下!   阿诚没迈步,果不其然,刚转过身,就听正弯着腰翻箱倒柜的明长官发号施令:“……等等!先告诉我油和盐在哪放着!唔……还有洋葱。”   阿诚偷笑一下,进了厨房打算去拿,胳膊刚抬起一点,就被明楼拦住了:“还不长记性?不用你拿。告诉我在哪就行。”   阿诚赶紧放下手,见好就收,是聪明人干的事儿。只有明台那个傻孩子招猫逗狗总要到挨打的时候才知道收敛。   看着明楼找出了油和盐,还是不放心:“真的不用我帮你?”   明楼挥了一下菜刀:“快滚!好像我在巴黎没给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做过饭。”   阿诚心满意足的出去了。这个气氛他很喜欢。大姐在的时候,他不敢太放肆,大姐对他好,也像待亲弟弟一样,可是大姐是家长,到底还是要维护一下长幼尊卑的次序;明台和阿香在的时候,阿诚也很懂得帮要脸面的明长官维护他在家里的形象地位;桂姨在的时候,他演的是满心怨怼的角色,更是不可能这样放松。   真好。仿佛又回到了在巴黎读书的时候。那时候的无忧无虑,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是不可再得的珍宝。   所以每次遇到难以支持的时候,遇到在四野茫茫寂静夜色中看不见光亮的时候,他总会想起巴黎的那一间小公寓。   那时候窗子旁的画架上放着他画了一半的画儿,桌子上摊了明楼看了一半的拉丁文的《内战记》,烛火明明灭灭,壁炉里的柴火烧出哔哔啵啵的声音。隔壁的房间住了一个音乐学院小提琴系的学生,最爱拉德尔德拉的《纪念曲》。他和明楼坐在沙发上,聊学校里的事,聊大街上看见的人,聊祖国,聊家人。   那时候他们还拥有毫无顾忌谈天论地,和开怀大笑的自由。   阿诚在笑,明楼的嘴角也悄无声息地勾起来。他也在想那段在巴黎的日子。想起来阿诚刚考上大学的时候,他们开了一瓶红酒庆祝,那是阿诚第一次喝酒,不过两杯,就已经晕晕乎乎,胡言乱语地说了好多话,边说边哭得像个小孩子。   他从没见阿诚那样哭过,本就水光烁烁的大眼睛像一口深井,水光潋滟得叫人沉沦。映出壁炉里的火苗,有一种蛊惑人心的魅力。   他叫自己大哥,叫自己爸爸,叫自己大姐,叫自己妈妈。他把他有的和想要的所有亲近的人叫了一个遍,拿自己的袖子撸鼻涕擦眼泪,怎么软硬兼施都劝不住,撒了一次一塌糊涂的娇。   这一塌糊涂的娇长驱直入,把明楼的心也搅得一塌糊涂。   他是再不可能离开这孩子了。明楼想。   不愿,更不能离开他。   他们没有谁更尊贵谁更卑贱。   只是因为,他们是那样需要彼此。   明楼做好饭端出来的时候,阿诚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的确有点低烧,再加上昨天夜里做梦没睡好,现在睡得很快。   明楼是真的不忍心叫醒他,他知道即使明天是休息日,可是桂姨一回来,松下来的弦又要绷起来,阿诚心里从没有真正放下的包袱更会让他身心俱疲。   明楼有时候觉得自己很自私,他知道自己拉着阿诚走进了一个什么样的深渊,可是他一次又一次软弱地原谅自己的自私——他不是圣贤,他不认为自己可以一个人从头走到尾。   所幸,天公尚垂怜于我。   他感恩上苍,惜取眼前。   “阿诚?醒醒,吃了饭,去床上好好睡。”   阿诚迷迷糊糊睁开眼,虽然只睡了一会儿,可加上开始发烧,身上一下一下的发寒。明楼看他脸色已经不太好,上手摸了一把,感觉不出来,于是把嘴贴到了阿诚额头上去。   这是大姐教他的,嘴唇的感觉比手要敏锐,低烧用手试不出发热的时候,就用嘴。   阿诚刚来明家的时候没少发烧,明楼对这个方法已经不能更熟悉。   阿诚一下子完全清醒了。他当然知道这举动在他俩之间已经不算奇怪,可是二十五岁的阿诚,还是第一次重温大哥嘴唇的触感。   明楼没等他说话,拉起他的手往饭桌走,听不出什么尴尬,他干的可是一件天经地义丝毫没有愧对良心的事情,天下一等一的清白:“愣着干嘛。快吃了去床上好好睡!”   那可是大哥的……   魂不守舍的阿诚在没有知觉的状态下吃了一口菜,神志复又清醒。然而还不算太清醒,不然他绝不会开口——   “唔……”   明楼知道他想说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心虚,连余光都没有看过来:“闭嘴,咸了就多吃点米。”   敢说咸?看你发烧就不和你计较。   阿诚乖乖闭了嘴,顶着被那一个唇烫得发红的脑门,多年以前在课堂上学的词全都找到了代表人:强权!霸权!   幸亏还是没有烧糊涂,腹诽罢了。   不一会儿——   “唔……”筷子又停了。   很没面子的明大长官斜了阿诚一眼,给他盛了碗汤放在面前:“又怎么了?”   “菜糊了。”   大姐在的时候,吃饭不让从碗里往外挑东西。明家的孩子从来不允许挑食,爱吃的不爱吃的,只要在碗里就都得吃了。   “那就挑出来。”   说完没等阿诚自己动手,明楼去把阿诚碗里那一片菜叶挑了出来。   于是阿诚又乖乖闭了嘴。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比明台还受宠。   阿诚很高兴。   生着病胃口不好,明楼知道,再说他这饭做的也确实不怎么样,大哥心虚,也就没劝阿诚再吃。   把阿诚送回房间,帮他换了睡衣大致擦洗了一下,又把药喂了,明楼就安顿阿诚睡了。   盖被子的时候,阿诚呼出来的气都烫手。烫得明某人心肝又是一颤,想起来刚刚同样别烫着的自己的唇。   烫的厉害。   看来不只是低烧。   可是小时候高烧的时候也没感觉这么烫过。   奇怪。   怕阿诚一个人半夜起来,明楼洗完碗冲了澡打算睡觉的时候,决定去阿诚房里睡。   自阿诚成年以后,他就没再怎么进过阿城的房间,每个人有自己的私人空间,这也是明家人的教养。   谈公事他们多在书房,闲谈就在客厅。   刚进阿诚房间的时候明楼还有点不适应,他太没有安全感,他不喜欢完全被其他人的气息包围的感觉。   这是一个战士的敏感。   可是很快就适应了。就是阿诚的味道。   青草的清香混着柑橘的爽甜,像他的人。   房间很整洁,和他的房间不同的是,阿诚房间的墙上挂了许多画。   他是个有艺术气质的孩子。他修长的手指如果可以不用来扣动扳机的话,本应该用来执画笔,奏音乐的。   总有一天。   阿诚,总有一天,大哥许你一个安稳的未来。   ? ☆、第 4 章 ?  半夜阿诚被明楼叫着又起来吃了一次药,到早上烧已经退得差不多了。晨光熹微的时候阿诚听到身边窸窸窣窣的,闭着眼睛摸了一把,按住明楼温暖的手:“大哥,干嘛去?”他早已经睡得不知今夕何夕。   明楼反手握住阿诚的手轻声哄着:“睡糊涂了吧?该去接大姐了。不烫人了,烧退了。再睡会儿。”真瘦。明楼想。以后该多给这孩子补补。   阿诚一听坐了起来,刚睡醒还带着点儿鼻音,像是撒娇似的:“那我去接!”   明楼赶紧把他按回床上:“听话,再睡一觉。我去接大姐。对了,让你找报社登的明台鬼混的新闻,登了吗?”   阿诚闻言乖乖地缩回被子里,不听话,大哥又会生气,大哥又会说,他不是明家的仆人,他是明家的孩子。   每次说到这个话题大哥都会伤心,因为他会责备自己为什么就那样放任了阿诚十年。 阿诚不想看大哥自责伤心。   于是他决定听话,睡觉。   “登了。应该就是今天能见报。”刚说完,阿诚有点反应过来了。鬼灵精怪地笑道:“大姐刚回来你就要点火啊?”   明楼仰起脸,只笑,不说话。   阿诚太熟悉明楼的小动作了。明长官总是风雨不动沉稳如山,可是坑起人来还是一个下手稳准狠的顽童,对于从小坑到大的明台更是不遗余力,阴谋越是要得逞,始作俑者就越是摆出一副“佛曰不可说”的衣冠禽兽假正经样儿。   阿诚摇了摇头,一会儿又有好戏看咯。嘱咐了一声:“开车小心点。”复又睡了。   火车站接到了明镜和桂姨,明镜见是明楼,问道:“阿诚呢?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 明楼接过明镜的行李,眼角的余光却看的是桂姨。   “昨天不知道去哪鬼混了,半夜才回来。等他起来就晚了!”这句话明长官仿佛压了天大的怒气,他久居上位,本就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这样发起火来更是让人有些害怕。不过半个小时前还柔声细语哄着阿诚的明长官,心里都开始佩服自己的演技。   明镜是知道自己这两个弟弟的。阿诚乖巧,从小就不是闯祸的人,明楼克己,没道理向不相关的人发邪火。虽然不明就里,但明镜毕竟是十七岁就开始在商海摸爬滚打的人,该怎么接话已经成了一种本能:“哎呀,阿诚是个乖孩子,出去肯定也不是去干什么坏事,估计还都是为了你在忙活。你多多体谅他一下嘛。发什么火。”   明楼心里很高兴:我们家大姐,真上道儿!   于是放下心来敲打桂姨:“哼!体谅?我体谅他替他来接大姐了。还不够吗?真当自己是少爷了。”   车上明楼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明镜在苏州的情况,却一直透过后视镜看着桂姨。他对这个女人早就失去了好感。   起初明镜和他商量让桂姨回来的时候,这个女人对他而言还是一个旧人。久未谋面,穷困潦倒,他是有些同情的。更何况,他希望阿诚在十年后真正的原谅这个曾经虐待过他的女人,才能真正为他自己求来救赎。他不想阿诚背着悲情的残忍的回忆包袱生活。   他不在乎阿诚是否放过桂姨,他只是想让阿诚放过自己。   可是大年夜这女人的不请自来,让明楼很是反感。   明家养得起多出来的一张嘴。可是那戛然而止的二胡声,和阿诚看向自己的那一双失了神的眼,让明楼险些觉得要撑不住了。   那是充满了疑惑和失望的一眼。巧舌如簧如明楼,竟然一个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阿诚回身上楼的脚步很轻,擂在明楼耳中心上却像响雷。   稍有疏忽就会万劫不复的滚滚天雷。   他小心翼翼修了这么久的感情,他太怕毁于一旦。   他不怕阿诚生气,从小到大他已经把阿诚拿在了手心,不过一两句话就能让阿诚高兴起来。   他怕阿诚失望。   他怕阿诚灰心。   他怕阿诚从此将心再次束之高阁。   他怕他离他远去。   明楼开始止不住地推演,如果阿诚那天是真的生气了,会怎么样呢。   明长官从不用自己的聪明脑袋想私事,可是今天,他越想越惊越想越燥,明明是寒冬腊月的上海,明楼的心里却像燃起了一场冲天的大火。   一路思绪纷繁,很快就到了家。   明楼有点像着了魔,他太怕一回家看到的是一个空无一人的屋子。   不,他怕回到家,看到的是一个没有阿诚的屋子。   明楼停好车,三步并了两步开门,迎面是明台无法无天的笑容:“哥!你们回来啦!”   明楼一下停了下来,就站在门口,似乎不敢再向前一步,抬头向二楼看去——   阿诚。   他穿着雪白的衬衫黑缎的背心灰色的裤子,他头发一丝不乱,浓眉微微上挑,他眼睫带笑目光澄明,他鼻梁挺拔嘴角上翘,他发现自己进来的很急近乎冒失,他用口型揶揄自己——   发——型——乱——啦。   他好好地站在家里等着。   他还在我身边。   明楼周身的火海一下子无影无踪。   他就那样仰着脸冲阿诚笑了。   除去了一切伪装。不是明长官的、不是明家大少爷的,而只是一个干干净净的明楼的笑。   阿诚有点愣神,明楼却随即低下头,又是那样内敛沉稳的笑容了,对着呆住的明台,说:“站着干嘛?快去迎大姐啊。”   明台应了一声赶紧迎了出去。   阿诚啊,你乃我心魔,亦是我解药。   明台兴高采烈地拉着大姐进来,叽叽喳喳的,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又被大哥坑了一把。   明楼回身说:“大姐,你先和明台聊,我去把行李放了。”   上了楼,阿诚迎了上来,接过他手里的箱子,圆滚滚的眼睛里写满了担忧:“大哥,你是不是感冒啦?怎么刚刚声音那么哑。”   明楼看着他,说:“没事。”   我没什么事,不过心病一场。唯你能医。   只要你在,我便永世无虞。   ? ☆、第 5 章 ?  明镜一回房间,就发现了放在自己桌子上的报纸和港大的退学通知书,一番教训之后,正神清气爽的明家大哥,管教了一下这个不听话不成材的弟弟。   大哥今天打起我来似乎格外有兴致。明台泪崩。   大哥看上去很高兴。阿诚憋笑。   可是他刚刚进门的时候不对劲。像是疯了魔。   阿诚有时候敏感得像开了挂,明楼可能都不一定能估计出阿诚对于他的敏锐究竟精准到了一种什么地步。   可是大哥好像一看到我就恢复正常了。   他于是走过去握住明楼执板的手,说:“大哥,别打了。明台知道错了。”他从背后靠近,右手握住明楼的右手,左手拦住明楼的左臂。他清冽的气息从明楼背后侵袭而来,他贴得很近,近的再稍稍收紧一点手臂,就是一个环抱的样子。   “到吃药的时间了。”阿诚在他耳边说。听得明楼一怔。   他除了头疼的时候吃阿司匹林,其他的时候是不吃药的。   阿诚竟是这样懂他。   明楼挂念着他的伤,没再动作。   就这样紧紧贴着阿诚站了一会儿,明台眼里不过电光火石的须臾瞬间,对明楼来说已经近乎永恒。   看桂姨出来到客厅,才说:“这次饶了你,下次再敢不听话瞎鬼混,我打断你的腿!”说完 把板子交给阿诚,自己回书房去了,进屋前头也没回:“阿诚,一会儿来书房找我。”   他心里甜的像喝了蜜,笑是收不住了,不能让桂姨看见,只能给阿诚留一个后背。   可他不怕阿诚不懂——阿诚是他肚子里千依百顺的一条小虫。   他仗着阿诚懂他,日子轻松了太多。   从此以后无论鸠酒甜水,我都甘之如饴。   明台爬起来捂着屁股对阿诚眨巴了一下眼睛:“阿诚哥,谢啦!”   阿诚点了点他,笑着没有说话。   阿诚进明楼的书房的时候,明楼正给梁仲春打电话,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关门。   阿诚撇了撇嘴:这猴孩子演起戏来没完了。   于是也迅速进入角色,走到书桌前垂首静听。   桂姨借着送茶的借口进了书房,眼神活泛的不像一个村妇。明楼装作把阿诚轰走的样子,劝桂姨多管教管教阿诚。还打算把线埋得再深一点,却不料来了一个电话。   明楼示意桂姨离开后,接起电话。是方步亭。   方家原本住在上海,方步亭和汪芙蕖是从小到大的同学,可日本人轰炸上海的时候,方步亭为押运中央银行金库财产而离开上海,与妻儿失散,一场混乱劫难之后,才发现妻子幼女死于炮火,幼子失踪,能找回来的,只有一个长子孟敖。上海从此成了方家的禁地。方步亭在重庆仍事旧业,心气却大不比以前。明楼师从汪芙蕖之后,汪芙蕖曾带着他四处参加经济会议,在重庆的时候也曾和方步亭也见过几次。   “贤侄近来可好?”方步亭一开口是出奇的亲切,明楼在电话这边却微微皱了皱眉。他自小重情,家国天下,哪一个都在他心里是沉甸甸的分量。汪芙蕖当年向他讲方步亭为转移财产弃家人于不顾的时候,明楼对他的印象就很是不好。   阿诚瞅着空隙又偷偷折了回来,进书房的时候刚好见明楼心事重重的挂了电话。   “大哥,又怎么了?”阿诚见不得明楼愁容上脸,问道。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方步亭,还有他儿子,方孟敖吗?”明楼坐到沙发上,揉了揉眉心。   明楼在巴黎的时候和阿诚提过方家人,不过是气愤方步亭所作所为非男子汉大丈夫,又感叹听说为了这件事十五年没有回家开口叫过一声爸的方孟敖是个真男人。当然明楼要是早知道他亲口给阿诚树立的榜样要带着他给的偶像光环回来和他抢弟弟,明长官宁愿拿浆糊糊了自己的嘴也不会在阿诚面前夸他半句好。   阿诚当时听的时候,就对方孟敖很有印象。听说这个当年不过九岁的孩子硬是不取方家一丝一厘,就那样赤手空拳头也不回的出了方家,他睡过桥洞要过饭,给人擦过皮鞋倒过夜壶。原本娇生惯养的大少爷硬是磨出了一根铁打的脊梁。社会上的人情冷暖没能吓破他的胆歪曲他的人格,反倒养出了一个宁折不弯的汉子。上天也爱惜这样的人,方孟敖加入国民党,成了翱翔九天的鹰,加入飞虎队后,他得到陈纳德将军赏识,教授飞行技术,曾经多次和日军飞机作战,有一日内打下三架敌机的英雄壮举,并且多次飞越驼峰航线,成为空军中的王牌飞行员。   “什么?方孟敖要来上海?!”阿诚简直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又想叫,可还是只能压低了嗓子问。大眼睛瞪的晶亮,长长的睫毛把阳光切得细细碎碎。   他从听了方孟敖的故事开始就崇拜着这个男人,不仅是男人对于经过炮火洗礼的强者的崇拜,除了明楼外,方孟敖的故事简直成为了阿诚面对桂姨时候的又一个重要支柱——   没有父母教导、养育、疼爱,一个男人也照样能顶天立地,成人成才。   “还要我们去保护他?”乱了套了。阿诚想。他又想哭又想笑。   明楼点点头,方步亭刚刚打电话跟他打的花腔他可以装作听不懂,可是紧接着方步亭的电话,重庆方面下来的命令他不能装作听不懂。   方孟敖这样的人是日本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后快的栋梁之才。他不好好在前线,跑到上海来干什么?   明楼看出他的疑惑,说:“刚刚方步亭隐隐约约和我透了点底儿,好像是找到失踪的方家小少爷了。”   “重庆方面就这样放任他跑来了?”阿诚突然觉得明楼这个正经的大少爷还没一个过了十五年苦日子的伪大少爷更像一个二世祖。这种“誰能管得住我,军令算个鸟”的霸气。唔……大哥就没有,他天天说他在这个家里说了算,其实他只在他阿诚面前说了算。那也不过是自己愿意卖他面子……   回过神来阿诚看见明楼在看他,马上停了腹诽,说:“啧。还是我们家大少爷懂事,不任性,不胡闹,识大体,有气度。”   明楼当然知道刚刚他不是这么想的,看这小子溜须拍马的谄媚样儿他就知道。可是还是忍不住笑:我们家阿诚就是这样好。   怎么看都好。怎么样都好。   于是明楼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很受用的把这句违心的夸奖收到耳朵里,道:“管不了。他执行完任务,下了飞机连营房都没回拔腿就走,上头知道的时候人早就没影了。还能怎么办?难不成还能追上毙了他。”   明楼沉思片刻接着说:“说是明天下午到。你替我去接他吧。他一直在驼峰这条航线上飞,上海能认出他的人不多,这次走得匆忙,知道消息的人也少,走漏风声的可能性不大,对外你就说是替我去接一位以前在巴黎读书的时候交好的同学,直接把他接回家来,越少人知道越好。”   “好。”阿诚收敛了笑容,恢复到那个沉稳干练的青年。   晚上,夜深了。桂姨叩开了阿诚的屋门。   阿诚看到这女人的身影心有点沉,即使他已经比她强壮太多,可和她独处一室的时候还是会感觉呼吸不太顺畅。   但是他还是要强作镇定,他和大哥放出的鱼线,不能断在自己手里。   果然,桂姨装出一副关心疑惑的样子,问他:“阿诚,你究竟在干什么?下午大少爷的那些话全是冲着你去的。你不知道吗?”   上钩了。   阿诚套话的功力已经炉火纯青,他要的不是忏悔不是假惺惺的疏劝,他现在想要的是一个答案,为什么自己就活该被虐待呢?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竟得不到这个女人的一丝柔软?难道自己是生下来就合该被抛弃、被讨厌的吗?   他耐着性子,耐着拍案而起把她轰出去的冲动,耐着仿佛下一秒她的双手又要伸过来死命掐住他脖子的恐惧臆想,冷冰冰地说:“那要看你能告诉我什么。”   他听着、看着,他在这女人看似脆弱的涕泪交加中第一次得知了事情所有的来龙去脉。   他太想毫不掩饰地笑得讥诮,他想告诉这个女人她的一生都太失败——混不知情的第三者、虐待孩子的恶毒继母、被扫地出门的穷困仆人、沉不住气的特工、容易上钩的骗子、一枚一次一次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卑微棋子。她人生的每一个角色都是这样惨败的境地。他想凭借他已经健壮的体力优势和这些尖锐的心理利剑刺穿她、击溃她,让她也品尝痛苦和屈辱的滋味,他想把童年这个女人横加在自己身上的十年苦痛都加倍的还回去。   明楼不是那个睚眦必报的人,他才是。   阿诚在这一瞬间意识到自己的可怕,恐惧和怨恨而产生的心魔其实一直都在他心底蛰伏着,如果不是明楼。   他一闭上眼就是明楼那双睿智而能洞察人心的双眼。   如果不是明楼将他拉出那黑暗泥淖,他明诚,现在将会变成什么样的魔鬼?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胡乱应付了些什么,只听桂姨说:“好。妈妈会等你。”   妈妈?   阿诚在她走后伏到桌子上,桌子上的小台灯是他正式加入□□,同时以秘书长的身份潜伏在新政府的时候大哥送他的礼物。台灯散出来的光很温暖,阿诚很喜欢。   妈妈是什么?   我没有妈妈,现在也不需要凭空多出来的所谓妈妈。   明诚的人生只要有光就够了。   这光的名字叫大哥,不叫妈妈。   ? ☆、第 6 章 ?  第二天上班,阿诚按照前一天和明楼商量好的计划,下午开车去了火车站,接方孟敖,他上到站台上的时候,方孟敖没穿军装,身姿却是端的挺拔,直挺挺的戳在人群中像一把永不屈服直指天空的钢枪,依旧抢眼。他穿了黑色的皮大衣,配了一条灰色的毛围巾。里面是黑色的西装,露出一点雪白的衬衣领,带着黑色皮手套,梳着和明楼一样锃光瓦亮的大油头。看来即使流落在外十几年,良好的家教从来没有丧失该有的影响,是个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样儿。   好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方孟敖朝阿诚看过来,他们俩都高,眼神毫无阻碍的就越过人们的头顶打了照面儿。   这是阿诚第一次见到在心里被自己暗暗崇拜了七年的男人。和预想中的一样,他的眼光利得像鹰,眼风一扫过来,就是冷冽的冰雪气,生硬的像朔风,刮人的脸。五官英气挺拔,带着一股正气和难以接近的傲气,仿佛谁也没法拿他怎么样。健壮精瘦,莫名的有着一股朝气。   方孟敖走到他面前,阿诚才看清楚细节——很漂亮的一双眼。小时候明楼说过他的眼像小鹿,今天他才真正见识到什么是我见犹怜。这对小鹿一样大而天真的眼睛长在男人的脸上简直有点暴殄天物,不动声色间就带出一股子垂泪的忧郁,却又透亮的吓人,清却不见底。眼睫毛好长,像把小毛扇子,忽闪忽闪地让人想去亲近。   “阿诚。”方孟敖没等阿诚开口,自己先开了口,张嘴的瞬间,眼里就带上了笑。刚才的霸气傲气全没有了,全然一个大哥哥的样子。   硬邦邦的声音,阿诚却听出一些亲昵的味道。   方孟敖这声阿诚叫的突兀,一般人初见,都叫他明诚先生或是阿诚兄弟。可方孟敖这短短两个字,硬生生把他们俩之间客套的距离给减到了零。仿佛他们本该如此相熟。   到底是从小就在社会上混的人,一点都不见生。阿诚想着他是自来熟,自己也不好太扭捏,于是伸出手:“是。方先生,欢迎来上海。”   阿诚给方孟敖拉开后面的车门:“方先生,大哥还在上班,新政府眼线多,他不好脱身,所以没能来迎接。阿诚代大哥向方先生道个歉。大哥说请你直接在明公馆住下,我这就送你去明公馆。”   方孟敖知道他俩是重庆政府的人,说起话来就方便很多。   “不用。”方孟敖拦住阿诚“我坐副驾,坐你旁边。”说完自己拉开了副驾的门,坐了进去。   久违的军队飒爽利落的感觉让阿诚无奈一笑,关上后门,坐回车里。   车开了不多久阿诚就觉得有些别扭,方孟敖一直在看他。他是受过训练的优秀特工,感觉本身就敏锐,更何况,方孟敖的眼神是那么的利。   方孟敖本来接了那个电话之后就想马上来上海的,他等不及来确认那个虽然失踪了二十年可还是他心尖肉的弟弟是不是上海明家的这个阿诚。   这二十年来弟弟是他的心病。二十年前,他还是个骄纵得了不得的小少爷,有点不遂意就能闹上半天,脾气死倔死倔,像他爸爸。孟韦是天天跟在他屁股后头的小尾巴,心里眼里就他这一个小哥哥,小哥哥再无理取闹打滚撒泼,小尾巴也忠心不二地跟着,有时候他发脾气迁怒了孟韦,那孩子也不恼,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柔情,乖巧柔顺,像他妈妈。   日本人轰炸上海那天,早上方妈妈带着最小的妹妹出了门要去百货商店,嘱咐他和孟韦看家。他早就眼馋学校里一个孩子穿的小黑皮鞋,锃光瓦亮的,穿上可神气,班里好多小女孩都愿意和他一起玩儿。孟敖是个不甘居人后的孩子,就央告正出门的方妈妈:“去百货商店,给我买一双小皮鞋,要黑色的,锃亮的那种。”   妈妈软软的指头点了点他的小脑门:“你哦,好好上学,专心念书,小小的孩子穿什么皮鞋嘛。弟弟还小,妈妈不在你可把他看好。”   方妈妈当是小孩子一下子起兴,又急着出门,就没太在意。可孟敖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就像疯了魔,他对那双小皮鞋的执念已经深得不可救药,他甚至觉得连一秒钟都是不可能再等下去了。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学会主动出击。他回身跑进屋,叮铃咣啷翻出来自己攒下来的压岁钱和零花钱,把左边的裤袋装得鼓鼓囊囊,又扭头看另一个床上刚刚起床还睡眼惺忪的孟韦:“孟韦,哥哥要买小皮鞋,借我点你的钱好不好?”   小小的孟韦听哥哥说什么都好,吸了一把鼻涕泡,柔软的头发乱糟糟地贴在小脑袋上,点了点头:“你去拿。”   孟敖当然知道弟弟的压岁钱都放在哪,他们俩天天吃住在一起,恨不能好成了一个人。一听转身从孟韦床底下翻出个小铁盒,把另一个裤兜也揣的鼓囊囊。有了钱的孟敖简直一刻都不能再等,抱着弟弟的小脸蛋亲了一口,说:“王妈在楼下,我喊她上楼给你换衣服!”说着就一溜烟儿跑下了楼。   他为了一双小皮鞋,甚至都没能顾得上和自己顶疼顶疼的弟弟说一声再见。   可是那么小的孩子,怎么就能想到那就是最后一眼呢?   他刚买完小皮鞋,还没顾得上好好看一眼,日本人的空袭,就来了。   等他一瘸一拐的跑回家,房子没了,他的弟弟也没了。   他觉得,如果不是自己非要买那双皮鞋,自己就算是死也是会和孟韦死在一起的,他们是兄弟,理应生而同穴死而同寝。不会像现在这样,人海茫茫,甚至阴阳两隔。   他为了一双小皮鞋,弄丢了他的宝贝弟弟。   从此以后,再喜欢再想要的东西他都学会了等,等到最合适的时机。唯独在有关他弟弟的事情上,方孟敖还是那个一刻都等不了、一点也不能让的毛头小子。   这二十年来弟弟也是他的靠山。九岁的孩子什么都不带干干净净的出了方家,说不辛苦不可能。多少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寒夜,多少个他想放弃——死,或者回家的时候,甚至执行任务九死一生的时候,他想的都是他的弟弟。孟韦只是失踪,他还没死。那他方孟敖就也不能死,更不能向方步亭低头。风霜烟火不能把方孟敖塑造成现在这个铁骨铮铮宁折不弯的样子,让他强大的,是他的弟弟方孟韦。   方孟敖一眼看见阿诚的时候就知道,这就是他的弟弟。二十年来夜夜入梦日日思索,他怎么可能认错呢。现在,他的心病,他的靠山,就坐在他身旁。健康、俊朗、聪慧、优雅,还是那样乖巧柔顺,像他们的妈妈。方孟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阻止自己想要把这个人一丝一毫的变化都刻在心底的目光。   阿诚和他说什么他都回答:“好。”   “您这次来,明长官对外说是他巴黎学习期间至交的好友,来找他叙旧。”   他说:“好。”   “家里一个叫桂姨的仆人,是日本人的眼线,所以在家里说话要多小心。”   他说:“好。”   “家里有客房,您是党国栋梁,我们觉得还是让您住在家里安全一些,客房已经收拾干净。只是希望您别介意。”   他说:“好。”   好好好,孟韦,你说什么,都好。二十年前你对大哥好,二十年后换大哥把你宠成宝。   只有这次多说了一句:“别叫我‘您’。听着太生疏。也别叫我方先生。你要是不嫌弃,叫我一声哥。”   ? ☆、第 7 章 ?  他已经找到了孟韦,就不急着要告诉他所有事情。他听说了所有关于阿诚的事情,明家是怎样收养它、教育他,过早的坦白一切只会把阿诚吓怕。欲速则不达,他不想孟韦对他有抵触的情绪。这是二十年前他亲身学到的教训。   等。等待。边等待边努力。想要的东西总有一天会到手。   阿诚听了他这句话微微有点错愕。他是玲珑八面的秘书长,他还是一个特工,他比较习惯的交友方式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交心、不放纵、不妄言。   方孟敖拍拍他的肩:“我没别的意思,军队习惯这样叫。我听不惯你们那些虚了吧唧的。”   阿诚对方孟敖有一种天生的信任,听方孟敖这么说一想也是。再说他是客,又不是叫一声哥真的会怎么样,不如就顺着他来。正好回家演戏的时候也真一点。点了点头,叫道:“嗯。哥。”   他叫哥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点没变。尾音带了一点奇怪的鼻音,叫人听了无端的苏一下。   方大队长铁血十五年,被阿诚这一声仿佛穿越时空而来的呼唤,苏的彻底躺在了副驾上。   “哦对了。”他又想起来“能带我去‘南京路’转一圈吗?咱们……我们家以前住那儿。”孟韦,还记得吗?咱们家是二楼的小洋房,白色的,大门口老卧着咱俩养的狗,金毛儿,叫教官,驮着你的时候温顺,对外人的时候威风。后院种着苹果树和各种花儿,你对花粉有些过敏,不喜欢去后院儿玩儿,可是顶喜欢苹果树上结的苹果……童年的记忆一一涌上来,对方孟敖也是一种暌违的影响。他这二十年来尽量不去想童年的一切,因为一想他就恨、就怨、就悔,就会想起来被上司倚重、同期羡慕、兄弟拥护的方大队长,其实早就是个孤家寡人。   阿诚看了一眼手表:“……哥。”他还是犹豫了一下才叫出口“明先生快下班了,我得先去接他。明天我请假,白天带你去行吗?”   方孟敖一个挺子坐起来,脑袋差点磕着车顶:“为什么要你去接他?”   阿诚皱皱眉,有点疑惑,也不太喜欢方孟敖对于明楼直呼“他”。他说:“我是明长官的总秘书长兼管家。一直都是我开车和他一起回家。”   看来不亲。方孟敖气呼呼地坐直了腰板。要是真亲,像我对阿诚这样亲,我就不会让他给我开车、当管家,我给他开车,我管他起居饮食,念书穿衣,才不用他伺候我。   可是他现在什么也不能说,只好硬邦邦地说:“那你不用先送我,我和你一起去你们办公的地方。”分开十五年已经够够的了,现在他是个能对自己说了算的大人,他不允许孟韦在和自己分开一秒!   阿诚踩着油门的脚软了一下,解释道:“哥。万一被人认出来……”   方孟敖扭头看向窗外,打断了他:“没有万一,我到时候就在车里不出来。走吧!”   他也是在战场上下命令下习惯的人,“走吧”俩字铿锵有力,带了箭在弦上雷霆万钧的气势。斩钉截铁的态度,根本容不得阿诚回绝。   阿诚无奈,只好开车直接去办公厅。   眼看就要到了,方孟敖又开口问了一句:“想不想吃苹果派?”   阿诚小时候喜欢吃后院的苹果,苹果太脆,家里必定要做成苹果派给他吃。一次做俩,每次铁定有大半个进了这个小人儿的肚子。   “啊?”阿诚有点没反应过来。他光顾着看正在下台阶的明楼了。   车停在台阶底下,明楼正好下来,阿诚正要出去给明楼开门,结果被方孟敖按住了手:“我刚刚问你想不想吃苹果派。”一双大眼睛深得吓人。   阿诚被他这一按才有时间再一次好好看一眼这远道而来的王牌飞行员,他俩这次挨得很近。不愧是经历过炮火洗礼的战士,气魄逼人,手劲儿……他使劲儿抽了抽手……唔,手劲儿也挺大。   这一耽搁,明楼自己开门上了车。方孟敖满意地收回手。   明楼低着头往进坐,没抬眼往前看,想问问阿诚怎么不下来开门。“阿”字半个音还没发全,就听见前边有人说:“这不是自己坐进来了么。现在早就不是封建社会了,人人平等,没有谁该给谁开门的道理。”干净利落,落在地上语音清脆,叮当作响。带了金戈铁马的冷意,还有点火药味儿。   来者不善。明楼下意识的想。   等坐好了关了门往前一看,果不其然,拒人千里之外的大油头,一个铁硬的后脑壳,正冷冰冰的对着自己。   ? ☆、第 8 章 ?  阿诚觉得气氛一下子有点尴尬,发动了车子往回开,便开口:“哥。”他现在开口叫“哥”已经顺溜点儿了,想着先给方孟敖介绍一下明楼,可是从后视镜和余光里看到坐在车里的另外俩人听到他这一声哥都坐直了身子,忽然有点头疼。   明楼借着机会笑了一声:“方大队长不愧是军队里出来的,作风和我们的确不一样。只是我们政府机关,讲究这些,不能太随意。”   阿诚太明白明楼,他知道这些话里的意思是说方孟敖不够讲究,是个武夫粗人。   两个人甫一见面就火花四溅,方孟敖明刀明枪,明楼却是绵里藏针。   方孟敖性子直,可是却不傻,话外之音有几分他听得明白,哼了一声:“我们在前线卖命,明长官在后方附庸风雅……”   话还没说完,被阿诚打断了:“明长官不在后方,他也在对敌的第一战线上,也冒着生命危险。军人靠打仗救国,不是军人的各有各的救国方法。方先生这句话可有点寒了党国同仁一致抗日的心。”他的声音已经能听出来很是不高兴。这五年来,他跟着明楼眼见着他一次次和敌人斗智斗勇,一次次性命攸关。别人不知道,咒骂明楼、唾弃明楼,他没办法解释,他替大哥不忿,却也只能把牙咬碎了往肚里咽。可是方孟敖是知道他们身份的,既然知道,阿诚就不许他再给明楼头上泼脏水。   方孟敖听出阿诚的火气,心里想着:好小子。一点儿没变。小时候方步亭丢了一块怀表,正巧前几天孟敖拿着它去学校给同学们显摆过,大家都以为是他弄丢了。一家子都数落他不小心的时候,孟韦还那么小,话还不能说利落,站出来磕磕巴巴奶声奶气地说:“不是哥弄丢的!”小孩子说话还没火气,可是梗着脖子,谁要是再能说他哥哥一句不是,他就能扑上去要人家一口的样儿,和现在的情形分毫不差。   弟弟长大了……   可是不再是我一个人的弟弟。方孟敖有些心酸,又怕孟韦讨厌他,悻悻的闭了嘴,看向窗外。   明楼终于默不作声的笑了。心里也想:好小子。这么些年没白疼。没有见了偶像忘了大哥。这一局扳的漂亮。   可是同时心里也嘀咕:素未谋面的方大队长,怎么一下车就能跟自己这么针锋相对的抗上?明楼一世聪明,却解不了这个谜。   方大队长在自己弟弟那里吃了瘪,忧伤惆怅了一下,又重振旗鼓,扭头问阿诚:“对了。刚刚问你喜不喜欢苹果派?还没回答我。”   阿诚心情也平复下来,点点头:“小时候喜欢,可是大哥不喜欢甜,我现在就也不怎么吃了。”   又是明楼!方孟敖恨不能从把明楼从车里扔出去:“怎么这么霸道,还管人家吃甜吃酸。”   明楼手里正拎着一盒底下人出差回来送的酥点心,桂花馅儿的,想着大姐和阿诚爱吃,正宝贝的捧在手里。店是百年的老店了,所以延续的还是最简单的包装。拿油纸裹了,也没个盒子袋子装着。   听了这句话,明楼有点忍不住,手下的劲儿微微大了点儿,一个点心就悄无声息地碎成了渣。   他笑着道:“苹果派太甜,阿诚小时候吃东西没节制,怕他吃坏了牙。”   方孟敖撇了撇嘴:“怕吃坏了牙就经由着勤刷牙,不让吃了算怎么回事儿。”   明楼感觉又看见了一个大姐,明台怎么撒泼打滚无理取闹都由着他的大姐,隐隐感觉出来有点儿不对:这方大队长,好像邪火儿都是冲着他来的。而且,起因都是因为阿诚。明楼又细细想了一下,他是怎么知道阿诚爱吃苹果派的?   明楼这么多年做敌特工作的经验告诉他,好像要出事儿了。   眼看着就要到家,前面路边有个卖烟的还没回家,在灯底下站着。方孟敖眼尖,说:“靠边儿停一下,我走得急,没带烟,和我下去买一盒儿。”   阿诚闻言把车停稳当了,方孟敖正开门,听后座明楼说:“阿诚不是仆人,现在也人人平等了,不讲究什么仆人。卖烟的就在前头,也不需要阿诚领路。自己就能去买,何必还让人跟着。”   好,反将一军。方孟敖手一紧,自己拉门下了车。   咱们回头再战。   方孟敖一下车,刚刚让俩人唇枪舌剑弄得有点一头雾水的阿诚抓紧时间开了口:“大哥,你以前跟方大队长有过节?”   明楼长叹一口气,揉了揉眉心:“没有。从没见过。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他对你也这样?”   阿诚蹙着剑眉,很是疑惑:“没有啊,下午见我的时候挺高兴。哦对了,我觉得他人也挺好的,亲切,也没啥架子。不知道怎么一到晚上就成这样了。”   ……明楼又不小心默默捏碎了一个点心。   他的太阳穴已经开始跳了,突突的跳。直觉告诉他,他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那就是让方孟敖住进明公馆。   没说几句话方孟敖就带着一身寒意上了车,扭头问阿诚:“介意我抽烟吗?”   阿诚说:“马上就到家了。我无所谓,只是大哥不抽烟,家里大姐也不喜欢抽烟的,还有个小的怕他学坏。一会儿下了车在外面,我等着哥抽完再进去。”   这一句亲疏立现。阿诚从小到大被明镜和明楼管着,烟碰都没碰过,怎么可能无所谓。只是想着方孟敖是客,把人家一个人晾在外面不礼貌。明楼不陪他,他就替明楼陪,总之不能叫明楼受了委屈。   方孟敖不知道他心里还想了这么多,可这个结果让他很高兴。   明长官可就不是了。坐在后面听这个叫自己大哥加了十年的小孩儿居然敢当着他的面开口叫别人哥,可偏偏还是第一次觉得这小子叫哥的时候很是招人。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汗毛也都立了起来,一个不留神,又一个点心阵亡。   下了车,方孟敖点起一支烟。他点烟的时候姿势很潇洒。行云流水,很有一番味道。他叼着烟冲明楼挑了挑眉,大眼睛里闪着勃勃的火光:“明长官不习惯烟味儿就先进去吧。”   明楼微微一笑,没回答他,只是说:“方大队长烟瘾挺大。”   方孟敖眼睛垂了一下,竟让人莫名的有点儿委屈的感觉:“这么多年没人在身边,烟是个伴儿。”   明楼借着公馆外的灯终于看清了这个方孟敖的模样。很英俊,器宇轩昂,挑着眉头有一股混不吝的霸气。正巧阿诚关好门走到他身边,站在方孟敖旁边。大眼睛里,映出方孟敖烟头的勃勃火光。   嘣。   他脑袋里的弦断了。   他觉得他或许知道方孟敖为什么对他的火气这么大了。   他是来跟他,要人的。   ? ☆、第 9 章 ?  进了家,明镜早就让阿香准备好了一桌子菜,等着给方孟敖接风。   明楼进厨房把点心给了阿香,让她倒在盘子里,阿香看着许多碎渣,有点惊奇:“大少爷坐在车里,怎么点心还碎了这么多?”   明楼叹了一口气,眉头紧锁:“路上过了几道坎儿,颠的时候没当心。”   愁到了极致的明长官在举步维艰的境地里想的依旧很周到:“点心渣倒掉,不要给大姐和阿诚看到。”   这后一句是近乎自嘲的玩笑话,语气也是明楼平时在家有些揶揄的语气。阿香能听出来,也知道明楼是怕大姐和阿诚又念叨他不小心、浪费粮食。赶紧答应着去收拾了,心里想着刚刚那愁绪满身的大少爷,是自己看错了。   席间方孟敖倒是很识时务,对明楼明兄长明兄短,倒真是一副许久不见挚友的亲热样儿。可是明楼看他鹰一样的眼光,像雷达一样默默地扫过明公馆的一桌一椅、扫过明镜明台,他知道,方孟敖在观察,看这个家能不能配得上他方家的小少爷。   明楼看着一阵火大:不管这个家是好是坏,毕竟养了阿诚十年。明家的沙发阿诚坐过,明家的果盘阿诚端过,明家的栏杆阿诚倚过……这偌大的明公馆一毫一厘都是阿诚的气味,阿诚的身影,阿诚的回忆。即使是个破烂草棚,阿诚的根也已经深深的扎在了这里,可他方家呢?可他还是得笑着和方孟敖你来我往。绝不能乱。他想,在阿诚自己做出决定之前,他绝不能自乱阵脚。   这一席各怀心思的晚饭吃完以后,明镜嘱咐明楼道:“也不早了,你们好友要叙旧也别到太晚,方先生坐了一天火车,早点让人家休息。”明楼恭恭敬敬的答应了,明镜便先回了房间。   还不是太晚,明楼象征性地引着方孟敖上上下下看了一圈,到了阿诚的房间,明楼却也不遮掩,看着方孟敖晶晶亮的双瞳,想:想知道的他总会千方百计的知道,倒不如以不变应万变。   任他方孟敖花样使尽,不变的是我的阿诚。   参观完一圈儿之后时间也就差不多了,方孟敖去洗澡,明楼和阿诚说:“走。去你房间,我去给你换药。”   这次换药明楼有意把动作放得很慢,慢得像小心翼翼地擦一个名贵的瓷器,力气稍微大点,瓷器就会四分五裂——阿诚就会离他远去。   那天接大姐回家的时候在路上烧起来的那把无名火,又腾腾地烧了起来。烧得他口干舌燥,心乱如麻。   胡乱想着一不小心就走了神,手下一重,阿诚“嘶”一声抖了一下,开玩笑道:“大哥,不就今天没给你开车门吗,可不能蓄意报复啊。”   说完正等着明楼像往常一样抬起眼,又是无奈又是了然的点点他,跟他斗上几句,却不想明楼拿镊子的手顿在半空,竟微微有点抖。明楼的手很稳,一向很稳,阿诚知道,这时候又听着明楼低着头说了一句:“我没有蓄意报复……阿诚,没有问你就让桂姨回来,这件事是我做错了。我心疼你还来不及……阿诚,答应大哥,别走。”声音有些哑得不像样。   他这话完全没了逻辑,前言不搭后语,阿诚有一些听懂了,有一些却没懂。   明楼也知道自己这番话说的乱七八糟,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   不过想想而已,何至于就这样失了分寸?   阿诚愣了半晌,轻轻叫了一声:“大哥?”   明楼还是没动。阿诚有点慌了,这十年来他鲜少见过明楼如此颓丧脆弱,阿诚慌忙扶住明楼的肩,没有效果,明楼就像僵在了那里。   按理说明楼不至于这样方寸大乱,他浑身肌肉僵硬的呆在那里,自己都觉得自己矫情。直到阿诚的手把他的脸抬起来。   十指修长掌心温暖,一双大大的眼睛直直的看进他的眼睛的时候,明楼才知道。   他不是反应过激,而是心病已深——病入膏肓。   正当此时,阿诚房间的门被叩响了。三声,长短一致,整整齐齐。阿诚以为是桂姨,一个机灵,把手伸回去胡乱地开始套衣服,却被明楼按住了。   明楼的手掌心还带着刚刚激出来的一点冷汗,眼神却澄明无比:“不怕。不是桂姨。坐下,我接着给你上药。”   果然,话音刚落,听到门外传来方孟敖的声音:“阿诚。我可以进来吗?”这声音不是询问,只是出于礼貌打一声招呼。阿诚下意识的看向门外,却听明楼低声说:“看着我。”   这电光火石之间阿诚十年间形成的的习惯战胜了身体的本能,他低头看着明楼,即使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话音刚落方孟敖打开了门,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孟韦受伤了。孟韦在被明楼换药。孟韦和明楼之间的距离,近的容不下一个他。   明楼很少这样步步紧逼,他一贯的策略是不争不抢,以退为进。可是事到如今明楼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算计、小气。他今晚在阿诚的房间里换药,是专门在等方孟敖的,等方孟敖来了,就看到了他应该看到的,然后,他连一个眼神都不许阿诚给方孟敖。就是要告诉他,别想拿血脉亲情来挽回这二十年来的缺席。如今能让阿诚心甘情愿叫一声“大哥”的人,是他明楼,而不是方孟敖。   方孟敖的牙关咬的紧了又紧,紧得他自己都听到了咯吱咯吱的声音,紧得牙关都酸了,然而他的脚步被明楼毫无声息、却又硬生生的钉在了原地。   孟韦,哥欠你二十年。   他看到小时候皮肤吹弹可破的那个像瓷一样的小娃娃,现在身上却满是伤痕,然而每每给这伤痕上药、给那心灵抚慰的人,是明楼。方孟敖心里太不是滋味。   他如果现在就说穿一切,告诉孟韦这素未谋面、远道而来的方孟敖才是他真正的大哥,让阿诚跟他回重庆。方孟敖自己想想都要笑掉大牙。   缺席了二十年的方孟敖,对于现在的阿诚来说,谁都不是。   这个僵局直到明楼开口才打破:“方大队长来有什么事情吗?”   一直以来一路高歌猛进的方大队长第一次让了步,让得不情不愿。硬邦邦的字落在地上能砸穿地板:“刚刚有事儿,现在忘了。打扰。”   说完他转身出了门。   ? ☆、第 10 章 ?  阿诚第二天早上,照常六点起的床,六点半梳洗整齐,下楼去书房给明楼准备上班要带的文件。   可是一进书房,却看到明楼在写字桌后面坐着,揉着太阳穴,仿佛疲惫极了。阿诚心中一抖,忙走过去问:“大哥,怎么这么早来书房坐着?又头疼了?”边说着边回身给他拿药,这才看到插着兜站在窗边的方孟敖。   他一进来方孟敖就在看他,可是阿诚的注意力却一心在明楼身上。此时四目相对,阿诚向他点了点头表示招呼,却错过了方孟敖大眼睛底的那一丝的泪光。   明楼吃了药,抬起头来看阿诚。他眼底有红血丝,脸色也有些憔悴。明楼五点的时候就让方孟敖叫醒了,诚然他自己本身也并没有睡好。他在书房和方孟敖鏖战了一个半小时,清清楚楚的确定了方孟敖的来意,以及方孟敖的决心。经过一次又一次压抑的争吵和谈判,才终于谈出来一个令两个人都可以暂时满意的结果。   所以此时他看向阿诚的笑,疲倦而欣慰。如同黄昏倦鸟归巢,冬夜游子归乡。精疲力尽之后,依旧有一个安心而温暖的人在等着他,比如阿诚。   冬日昼短,此时清晨霞光初绽,阿诚身影在光亮中挺拔如树。   阿诚啊,快快长成可以与大哥比肩的树吧。明楼在阿诚小的时候,经常这样祈祷。   当阿诚卯足了劲儿终于和他比肩的时候,明楼又有点怕,他不怕这青年把他比得黯淡无光,他只怕他再给不了这个孩子庇护。   他怕阿诚一个人去面对惊涛骇浪,自己却只能在后面束手无策。   今天,明楼感觉到,自己还是那棵树,不过因为阿诚,愈发郁郁葱葱。   依旧葱郁到可以给这孩子提供一个足以安心的堡垒,为他遮风挡雨。   “没事儿,就是睡得不太好。今天我替你请个假,你去陪方大队长,在上海转转。”   听到这话方孟敖转过身来站正,一双眼睛定定的看着阿诚的背影。和他小时候记忆中方步亭的背影一模一样。他听到阿诚说:“你今天看上去很累,我不在的话,不能放心。我去司机处找小李,让他带着方大队长转一转。”   明楼站起身来,笑着说:“我记得你昨天和我说今天好像没什么重要事情。我只是没睡好,又不是有什么大事儿。你去吧,你去我放心。”   阿诚感觉到明楼和方孟敖俩人之间的火药味好像淡了不少,却还是不放心:“真的没事?那我先送你到办公厅,再回来接方大队长。”   方孟敖的脑子里也在回想那一个半小时里明楼对他说过的话,耳朵里又听着阿诚一口一个“方大队长”,觉得很不是滋味。   最后,吃完了早饭,还是阿诚带着方孟敖,先把明楼送到了办公厅,下了车千叮咛万嘱咐,最后才回到车里,带着方孟敖往‘南京路’开去。   阿诚刚坐回车上,听方孟敖开口说:“你和明长官感情真好。”   他今天在皮衣里面穿了一件绿色毛衣,整个人看上去暖融融的,开口却有一阵冷意。   阿诚笑了笑:“是。大哥十年来待我像亲弟弟一样好。我能有今天的出息,全是因为大哥大姐的照料。”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方孟敖心里酸了一下,他也悄悄地问过自己,如果他没有和阿诚分开这二十年,他能像明楼一样把阿诚培养成这样一个青年吗?   方孟敖在火车站见到阿诚的那一刻就开始想,即便阿诚二十年前没有与他失散,他或许还是会与方家断绝关系。因为心病依然,虽然孟韦平安,可是母亲和妹妹还会是他的伤疤。方孟敖自幼执拗,他也知道自己的脾气并不好,如果不是在军队受到别人赏识又屡建奇功,以他刚直不弯的性格会吃很多苦头。他九岁离家,在社会上浮沉,也不像明楼那样饱读诗书。那么,带着孟韦,让他也一步一步长成他自己这样的臭脾气吗?还是把他交给方步亭,任由父亲“孤臣孽子不能救国”的冷酷和“唯权唯钱”的家风腐蚀他?   那么,他还会像现在坐在自己身边的这个阿诚一样,身体健康,心理健全,温文尔雅,智勇双全,一腔热血救国,一颗赤心爱人吗?   方孟敖坐在数九寒天的车里,来之前一颗火热躁动着的心,打定了主意即使绑也要把阿诚绑回方家的执念,渐渐淡了下来。   他想起来早上明楼告诉他的,阿诚在明家十年,姓的是明家的姓,念的是少爷念的书,吃的是少爷吃的饭,穿的是少爷穿的衣,长姐如母、长兄如父,无微不至的抚养他、教育他,生病时嘘寒问暖,困境时加油鼓劲……“阿诚的根在明家,汗水泪水流在明家,阿诚流的,是方家的血,可连他一滴泪都没有包容过的方家,你们怎么敢和我伸手要人!”明楼当时这样问他,眼里恨得要射出箭来。方孟敖觉得自己第一次被问得张口结舌。   “怎么敢”。这三个字明楼说得很重,他从来没想过会有人来和他抢阿诚。他也不敢想。   不敢。现在方孟敖坐在车里,心里仿佛在回答明楼。   他忽然想起来,他来时一定要把阿诚带回方家的原因,是他觉得阿诚在明家过得不好。“带回方家”是他实现目的的手段,可是他的目的,只有单纯的七个字——   我要的是阿诚好。   只要他好,无论他是在方家还是在明家,哪怕他不认我这个哥,也无所谓。   他甚至开始有些感激明楼和明镜,从没低过头的方孟敖,骄傲的九天之鹰,此刻想真心实意的道一声感激。   车里沉默了半晌,方孟敖开口:“你今早怎么又开始叫我‘方大队长’了。” 方孟敖也知道自己现在是近乎在撒娇了。他不是质问的语气,阿诚确确实实地听出一丝落寞。急忙解释:“我看大哥头疼……一急就忘了。这个……哥,别介意。”   好一个“一着急就忘了”,方孟敖轻叹一声,揉了揉眉心。明楼一百句“阿诚是我明家的人”,也敌不过阿诚一句“忘了”。   岁月鸿沟,二十年的生疏和十年的习惯,不是因为血缘就可以轻易跨过去的坎儿。   阿诚已经把车开上了‘南京路’,周遭的景色已经大变。物非人也非,方孟敖已经寻不回半点童年时的旧物,那早已在废墟上站立了二十年的新房,如同现在他相见却不敢相认的弟弟。方孟敖惨笑一下,说:“我怎么会介意。”   阿诚停了车,陪方孟敖返回‘南京路’,亲自走了一遍。他见方孟敖不说话,问道:“哥以前在上海的时候住在这条路上?我听大哥说了,您这次回来是为了找二十年前失散的弟弟。据说是有消息了,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他?到时候带他一起来看看,想必更好。”   方孟敖手插在兜里,扭头看他:“对。以前就住在这条街上,两层楼的小洋房。对面儿是个铁皮铺子,孟韦总眼馋他们店里用铁皮做的小汽车。前院儿两片花圃,种着孔雀草和月季。青石子铺的路,门前挂着串儿风铃。孟韦老爱去祸害花儿,没少挨打。孟韦的房间在二层,我们俩一个卧室,孟韦爱干净,小屁孩儿就知道嫌弃他哥哥的臭袜子。后院儿种着苹果树,还有个小凉亭,夏夜纳凉,我和孟韦在土里扒蚯蚓,爸妈在亭子里听戏。”   我现在就在带你看,可是孟韦,你却没有一点印象了。所以,一点也不好。   阿诚听他的描述,竟有点痴了。他有些可怜起方家的小少爷来。这样美好的日子,那样小的孩子只怕是记不得了,如果不走运被不好的人家收养,他只会记得夏夜是一个噩梦,像他十五岁之前一样,聒噪的蝉鸣,黏腻的空气,不知道被汗浸透又干了多少次的衣服,发出汗臭味,他在黑漆漆的小院里,担水,被打骂被虐待,幻想在这偌大的世界里找一个容身之所,他咬了牙,祈祷着会有一个好人来解救自己。倒也不需要锦衣玉食,只要一顿饱饭一场美梦,只要能让他不在感到世界的恶意。如果又像他一样幸运地被带到了明家这样的家庭,被当做家人一样对待,一个个夏夜,明台闹着要和明楼玩儿,在草地上又叫又闹,大姐在屋檐下坐着,时不时的招呼明台过去喝水。他在一旁画画,偶尔也下去和明楼明台闹在一起,大汗淋漓之后并排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星星,听明台气哼哼的和赢了他的大哥斗嘴……可是真的还能有人像他这样好运气吗?   阿诚不觉得。因为世上只有一个明楼。   ? ☆、第 11 章 ?  阿诚正想着出神,嘴角不自觉勾出笑意,又听方孟敖说:“我……不敢去见我弟弟。我怕他怨我、恨我,怨我二十年没有回来找他,恨我二十年没有教养过他。我怕他见到我以后掉头就走。阿诚……如果你是我的弟弟,你会怨我吗?”   他费了很大的劲儿才问完这最后一句话,他剖开自己的心,来套阿诚的话。   四周的人声一下子静了。   阿诚也怔了半晌,大年夜的时候,再见桂姨之后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的那个晚上,其实早就想过,如果来的不是虐待过他的继母,而是他真正的家人,是他的父亲、母亲,或者是他一奶同胞的兄弟姐妹,他会怎样做呢?他对明楼当时的失望,是因为他不高兴大哥没有问过他的意见就让桂姨回来,还是因为他在意大哥即使知道明家已经是他的家,可还是觉得他仍旧需要一个名义上的母亲?   阿诚皱了皱眉,歪着脑袋说:“战火害中华大地上千千万万的家庭流离失所,我想,哥的弟弟应该是懂事的。他即便要怨,怨的也是可恨的日本人。更何况哥因为这件事情离家二十年,也从没有放弃寻找,骨肉最终能够团聚,就是天大的幸运了。与其在这里害怕,倒不如去见他。”   他这番话说得方孟敖几乎动了心,可是沉默良久,才又问了一句话:“那如果他也已经有家人了呢?二十年的养育之恩和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他会怎么选?”   阿诚停下脚步,说出来那个黑夜里他蜷在沙发上思索出来的答案,他没对明楼说过,只在每天睡前,这样告诫一次自己:“要是会做人,知道感恩,他就应该继续对收养他的父母尽孝道;要是会做事,明白道理,他就应该对自己的亲生父母不怨不恨,常去探访,弥补那二十年未尽的孝道。二十年的养育之恩和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他都会珍而重之。”   方孟敖看着阿诚那双眼睛,又想起来明楼早上最后和他说的那句话:“你不要小看了阿诚。他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该怎么办,他自己心里有数。”   明楼,你是真的懂他。咱们谁都抢不到他,因为这个孩子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方孟敖的心里一下子轻松了不少,他眼睛里终于有了笑意,拍了拍阿诚的背:“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走,哥请你去吃饭。饭后甜点,我们吃苹果派。”   吃过了饭,俩人坐着闲聊。   方孟敖状似无意的提起:“对了,我听说你十五岁才来的明家,那十五岁之前呢?你……妈妈没有跟着一起来吗?”   阿诚狠狠的皱了下眉,看得方孟敖的心都随着他浓黑的眉毛皱在了一起。阿诚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杯身,有点尴尬又有点难为情:“哥怎么净问我的事儿。哥马上就要找到弟弟了,不如给我讲讲你和弟弟小时候的事儿。”   十五岁之前,是阿诚心里的疤。他还记得那时候自卑怯懦的自己,下意识的,他想藏起来那些不堪回忆的过往,只让别人看到现在这个阳光勇敢的青年,尤其是方孟敖。   方孟敖看出来他不愿意说,心里开始有点嫉妒明楼。阿诚毫无顾虑地让明楼知道所有的他,却只让方孟敖,知道一部分的自己。他只好笑道:“好,那不说你了。哥给你讲讲我这个弟弟。”   反正我早晚要说给你听。   聊到差不多的时候,阿诚和方孟敖往回走,去接明楼下班。依旧是方孟敖坐副驾,明楼一上车,看到方孟敖回头看着他,一双眼睛里终于有了笑意神采。方孟敖冲他点点头:“明先生。”   明楼坐好之后,也冲方孟敖笑了笑,他知道,这一次,阿诚依旧没有让他失望。   明楼的心此时终于稍稍放了下来,他今天在办公室碰洒了两次茶杯,磕了两次桌角,好几次都走了神,不得不让秘书重新汇报一遍内容。现在这种事情依旧没有脱离他掌控的感觉,让明楼回到了如鱼得水的舒适状态。   阿诚关好车门回来发动车子,第一句话问的就是:“大哥,白天又头疼了吗?中午吃饭了吗?午饭后休息了没?”   唔。方孟敖又默默的咬了咬牙,觉得自己要赶紧习惯阿诚一见明楼眼里就没有别人的状态。毕竟一时半会儿阿诚改不了,不然自己多半会早早被自己的醋缸子淹死。   怪不得“教官”喜欢阿诚,驮上他就见谁都叫,不让别人靠近。真是一模一样的德行。   这一天不见,还真是有点不习惯。明楼坐在后座,在阿诚老妈子一样的问询中,心满意足:“没有疼,我今天中午在楼下吃的,不知道点什么汤就要的你喜欢的蘑菇浓汤,楼下馆子换厨子了,啧,蘑菇浓汤做得比之前好太多了,可惜呀,你没喝到。得等到下周三了。下午没事儿,我在休息室好好睡了一觉,太阳晒得可舒服了。”其实下午的时候藤田芳政为了南田的事情把他请去喝茶,可是被他糊弄过去了。明楼想,既然解决了,就不和阿诚说,免得这心思重的孩子又开始瞎担心。于是他只说,太阳很好,睡得舒服。   他一开心,就想起来了逗阿诚,以前有时候觉得阿诚管他管得像大姐派来的卧底,可是今天不但没感觉到不耐烦,反而恨不能把自己一天的活动都秃噜给阿诚。   方孟敖来了之后,明楼本来就稀缺的安全感更少了,他怕有一天再也没人问他管他,再也没人瞪着大眼睛嚷嚷着要他喝水睡觉吃药。   故而拼尽全力,加倍珍惜。   阿诚从后视镜看到明楼老老实实向自己汇报的样子,心情更好起来,接着问:“办公室里没出什么事情吧?”他这个大哥,不像明台天天闹得鸡飞狗跳,可也是一个能闯祸的人,一下不看着就能把办公室搞得乱七八糟。   明楼咳了一声,倨傲的抬起下巴:“当然没有——能有什么事儿?”   一天的活动都能秃噜,除了丢人的事情。   阿诚看他抬下巴的小动作就知道他心虚,想想明长官是个要面子的人物,笑得一脸坏相,可到底是没揭穿。   回到家,一家人终于吃了一顿和睦的晚饭。阿诚给明楼盛了一碗鱼汤,想了想又给方孟敖盛了一碗,放在他面前:“哥。尝尝这个,阿香做鱼汤的水平堪比上海大饭店的大厨。”   方孟敖看着汤碗,眼睫上都带上了笑意:“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鱼汤?”   阿诚在明楼的指示下刚给他盛了一个丸子,正往回放勺子:“哥看着就是聪明的人,爱吃鱼的脑子都好。”   明楼停住筷子扭头看他:这小子,什么时候这么鸡贼了。感觉到气氛好了,开始给自己偶像献殷勤了。   明台不乐意了,眨巴着眼睛一副撒娇的样子,把碗递给他:“阿诚哥,我也挺聪明的,你怎么不给我也盛一碗?”   “你呀,都是小聪明。小孩子家的还知道指使别人了。”明镜点点明台的脑袋,明台眯着眼冲阿诚吐了吐舌头。   方孟敖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觉得如果阿诚真的想留在明家,也不是不可以。只要能偶尔回去看看爸,有事儿的时候能记着还有他这个哥,那也挺不错。方家现在已经不像家,可是明家却暖的让他也心生艳羡。   阿诚在这样的家里,应该会幸福。   那就够了。   ? ☆、第 12 章 ?  晚饭后方孟敖照例去洗澡,明楼在书房里和阿诚说了一会儿话,怕阿诚察觉,绞尽脑汁假装不关心又事无巨细地套出来阿诚和方孟敖都干了啥说了啥,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让阿诚回屋收拾衣服也去洗个澡,阿诚上去以后,明楼刚关了灯走到二楼,就看见冲他走来的方孟敖。脑袋上还带着点儿热气,开口就问他:“明先生一会儿有时间吗?我想找你谈谈。”   明楼微微颔首,眼睛半眯起来:“怎么?阿诚今天的答案您还不够清楚?”   方孟敖摇了摇头,大眼睛里又发出来亮得逼人的光:“不是。我都问清楚了。只是我问阿诚来明家之前的事情,他不肯告诉我。我觉得,明先生肯定知道,而我,也有知道的权利。”   嘴上口口声声的说着和平休战的明楼此时心里还是不可阻挡地生出骄傲的优越感来:对,你有权利知道,但是你还是得来问我。阿诚的事情,除了他自己之外只有我知道的一清二楚。   幼稚了,明楼。他对自己说。   他只好收了笑容,正色道:“好,那去书房里说。”   一席话说完,明楼看得出来,方孟敖很生气。他掏出一盒烟,问明楼:“介意吗?”   明楼讲完之后心情也是有点沉重,阿诚那一身的伤痕还在眼前。默默地点了点头:“开开窗户就行。”   方孟敖走到窗边,打开窗户,点了烟狠狠的吸了一口,静默的空气里听到他烟头火星燃烧噼里啪啦的碎响。   明楼突然有点担心方孟敖会出去把桂姨揪出来打一顿,虽然汪曼春已经不再相信孤狼,可他还等着留着孤狼去给藤田芳政做传话筒,现在不能动他,于是开口岔开话题:“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阿诚?”   方孟敖又狠狠吸了一口烟:“明天!明天就说。”   明楼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明天。即使知道这一天不可避免,他还是觉得,有点猝不及防。   方孟敖第二天依旧起得很早,五点,是他在部队的一贯作息。他走到明家尚还悄无人声的走廊上,眼睛里燃烧了一整晚的火焰依旧没有熄灭。他看出来了,明楼还想利用桂姨,所以他忍着没有动桂姨。可是五岁以前娇生惯养被全家人当成宝贝一样宠的方家小少爷,在一个狠毒的女人手里,被当做她自己所犯错误的替罪羊,在那样绝望的环境生活了十年……他方孟敖忍不了。   方孟敖没有明楼那样养虎为患的野心,在他将近三十年的人生里,方孟敖的信条就是永远把不安定因素掐死在摇篮里。这样的性格也有一部分源于他做飞行员的习惯。他们是和飞机共存亡的战士,可见的天险拦不住方孟敖,但他不会贸然去飞一条充满未知的航线。桂姨像是一颗炸弹,稍微疏忽可能就会让她抓到万劫不复的把柄。到时候这颗炸弹会把明公馆的所有人炸的灰飞烟灭。他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明家人提不起的刀,今天他方孟敖来提。   天色稍亮的气候,楼底下阿香和桂姨有了动静,方孟敖轻轻回屋,坐在沙发上,点起了一根烟。   到了该吃早饭的时候,阿诚见方孟敖没下来,上楼去叫他,敲开了门,扑面一股呛人的烟味儿。方孟敖茕茕独立的身影在含混不清的烟雾里有些落寞,阿诚想起来那天方孟敖和明楼说“烟是个伴儿”时的神情。他不知道这个仿佛打不倒的士兵抽了多少支烟,但他忽然觉得方孟敖和明楼很像。人前都是万人瞩目荣光显赫,可人后也一样都是孑然一身劳心伤神。可明楼身边有一个阿诚,有大姐有明台,而方孟敖的身边,谁都没有。   方孟敖看着阿诚挥开烟气向自己走来,拿走了自己手里的烟,又去打开了窗户。   方孟敖一语未发,他和明楼说今天要告诉阿诚,他昨天晚上是真的气急了,他恨不得能光明正大地疼阿诚,可是今天早上,在冷冷天光里也冷静下来的头脑让他犹豫了。他知道明楼觉得太快,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他想自己是不是应该趁着这个时候和阿诚谈谈,可是他怕说出来连一顿早饭都没办法再好好吃。他不确定阿诚真的能像他说的那样冷静。于是方孟敖告诉自己,再等等。   ? ☆、第 13 章 ?  吃过早饭,趁着天气正好,明家三兄弟叫了大姐,又邀请了方孟敖,在院子里打羽毛球。阿诚正被明台拉着对战,明楼,方孟敖和明镜三个人坐在一旁谈笑风生。明镜是挺喜欢方孟敖的性子的,但她从来没听明楼提过在巴黎有这么要好的一位同学,方孟敖的身份她便猜得八九不离十,该说的该问的,明镜掌握的很好。   方孟敖估计着桂姨不会错过这次机会,鹰一样的目光一直在窗户那里逡巡。果不其然,不一会儿,他就看到桂姨鬼祟的身影,在窗边一闪,又消失了。她是看几个人都在院子里好好待着,开始行动了。   方孟敖眼光一转,看向明楼:“明兄能否进去给我找一套运动服?这次来的匆忙,也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场合,没带运动服。现在看着实在眼馋。”   明楼看向方孟敖,他知道方孟敖想干嘛。他虽然放着桂姨不动,却不代表他会放任桂姨在家里放肆。她的一切行踪,统统被明楼看在眼里。刚刚他当然也看见了桂姨在他书房的那一探,但他不打算这么快就动桂姨。虽然她在汪曼春那里已经是一招废棋,可是“死间计划”的推动,有她还是多多少少有点把握。还没开口,明镜却催他了:“快去呀!给方先生找见运动衣,不说话干什么?舍不得啊。”   “不会。大姐,明楼不是小气的人。”明楼冲明镜微微一笑,站起来对方孟敖说:“走吧。”   两人往大门走去,明楼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颗棋子还有用,我希望你不要意气用事。”   方孟敖依旧走的飞快,没有一点停下来的意思:“已经二十年了,我这君子做的够意思了。阿诚是你的下级,他只能听你的命令,愿意也好勉强也罢,他都只能和孤狼接触。可我不是,我是方孟韦的亲哥哥,我不能让我弟弟去冒险。”   他们进了大厅,明楼的书房已经近在眼前。明楼悄悄压低了声音:“这不是冒险,我有掌控。”   方孟敖回头看了他一眼,声音也压低了,可听上去恶狠狠的:“不。你不可能永远掌控好任何事情。一旦这件事你控制不住,后果你比我更清楚。”方孟敖人高腿长,几句话的功夫就走到了书房门口,他说完这句话之后没有任何犹豫,一把推开了书房的门。   桂姨在看到明楼的脸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完了。南田已经死了,汪曼春对她不屑一顾,藤田芳政对她没有丝毫了解和信任,她没有可以撑腰的人。如果她说她是□□或者国民党的特务,76号的人在明楼和汪曼春的授意下轻而易举地就能处死她。如果她说他是日本间谍,以藤田芳政现在对明楼极力笼络的态度,只要明楼开口要讨一个公道,质问藤田芳政为什么要在他身边放一个日本特务,以经济大局相要挟,特高课也只会拿她的命来讨明楼的欢心和忠心。   她已经没有退路,必死无疑。   果然,下午明楼带着桂姨找上特高课的时候,藤田芳政下令当场枪决特务孤狼,以示大日本帝国对于明楼的绝对信任和深深歉意。   当时阿诚也在场,他看着这个女人面目狰狞的诅咒大骂,才彻底明白了这个看似善良的女人心底埋藏的对于明家的深深仇恨。   阿诚忽然觉得肩上的包袱一下子卸掉了。   回去的路上,在车里,阿诚问:“大哥,不是还要利用她推进‘死间计划’吗?怎么会这么早就把她卖了?”   明楼看出来阿诚心里的轻松,他想着是不是方孟敖这次的决定是对的。他除了把阿诚当做弟弟,还把阿诚当做战友。因此他只能狠下心来命令阿诚和桂姨接触。他心疼作为弟弟的阿诚,可是也明白这是战友阿诚为了革命升级不得不做出的牺牲。   可是方孟敖不一样,阿诚就是阿诚,就是他巴不得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弟弟,他不用考虑牺牲,他只需要考虑他的弟弟有没有受委屈。   明楼笑着问阿诚:“如释重负?是方大队长的主意。”明楼无意借花献佛,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   阿诚收回眼光专心开车:“是有点。不过她当初回来的时候,我也说了,我对她现在感觉很陌生,知道了她是日本特务之后,只觉得她是革命的敌人。只是……方……方大队长怎么会掺和这件事?”   明楼往前移了一点,没回答阿诚。只是把手握在他肩上,说:“都过去了。”   阿诚,从此以后,没有什么再可怕的了。   有大哥在呢。   ? ☆、第 14 章 ?  回了家,明镜阿香都等着他俩,明楼和他们说了一下桂姨的事情,阿诚正巧接起来一个电话。   明楼安抚着大姐回屋休息,方孟敖正在一旁等着他,明楼能看出来方孟敖有点怯了,把他叫进了书房。还没开口,阿诚急呼呼地跑进来:“大哥!我们的地方让端了。说是六七个人当场让枪毙了。明台白天也是要去那里商量营救劳工的事儿的。现在我联系不上他。”   明诚慌了,明楼也有点怕。明台是他们家的宝贝,大姐不能少了明台。他从沙发上站起来,一下子急了,也没空再管方孟敖还在旁边:“为什么会出现这种问题?为什么会暴露?”他把手伸出来仿佛和阿诚要一个解释“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问了明台出去的时间,明楼暗暗松了一口气:“他应该没赶上。他应该还活着。你现在马上能召集到的人手有多少?”   阿诚细细算了一下:“四个。连上我五个。”   明楼长出一口气:“马上去找到他。他应该不会留在镇子里。周边的山上,树林里,马上给我找到他。在他行动之前截住他!”   阿诚点了点头:“放心吧大哥。就算拼了我这条命,我也会把他完完整整带回来的。”这话是阿诚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听的两个人却当时就心里一抖。   明楼扭头就是一句:“你说什么?”   然而他的声音被方孟敖给盖住了:“你说什么?不许去!”   阿诚有点惊了,扭头看向方孟敖,却发现天不怕地不怕的方大队长嘴唇有点发白。   明楼的嘴也白了,可是他还是先反应了过来:“方孟敖,现在是军统上海站在执行任务,没有你的事儿!你管不着!”   方孟敖把脖子一昂,他想到那年孟韦离开他就此没了音讯,他不敢再放手。他就是不顾大局自私自利,他乐意!他吼道:“什么叫我管不着!”   阿诚想着多耽误一分钟明台就危险一分钟,他吼不来人,此时却硬是把声音扬起来插了进去:“哥!这你确实管不着。我们是在执行命令。”   没等他说完,明楼上去揪住了方孟敖的领子:“桂姨的事情我已经迁就过你一次了。明家不能没有明台,你不要再来挑战我!”   方孟敖毫不示弱:“那是因为你也想弄死她!既然我姓方我就管得着这个事儿,你要拿孟韦的命去换你弟弟,我就管得着!”   阿诚的性命……对这两个男人来说都是太宝贵的东西。因为宝贵所以敏感。如同龙的逆鳞,触之即死。   阿诚此时也不能再客气,他拉开明楼和方孟敖,说:“大哥是我的长官,我服从长官的命令。哥,你确实越界了。”   方孟敖已经脖子通红,眼睛刺刺的疼。他听阿诚这么一说,更急了,六分是真四分是装的儒雅好脾气全没了踪影:“我他妈越什么界!老子是你亲哥!拿我弟弟的命去换别人弟弟的命,老子就管得着!”   方孟敖吼起来嗓子大的像门大炮,一枚炮弹吐出去,炸的阿诚目瞪口呆。   明楼退后一步,咬牙切齿地揪起来阿诚的领带:“听好了。我没想拿你去换。你和明台,都得给我完完整整的回来。”阿诚离他很近,看得见明楼眼底真切的担忧和哀愁。他点了点头,抱住明楼:“大哥。放心。”   转身走的时候,他抚平了方孟敖被明楼揪得乱七八糟的领子:“哥。别怕。”他终于知道这几天方孟敖给他讲那么多方孟韦的事情是为了什么。他知道方孟敖在小心翼翼的靠近他,太快了怕他反感,太慢了又怕他怨恨。他笑着给他讲那些往事的时候,自己的心里有多么的苦涩,阿诚现在才全部明白过来。   “别怕。不会像二十年前那样了。我一定,完完整整的回来见哥。”   ? ☆、第 15 章 ?  听见阿诚关门出去的声音,方孟敖突然一凛,手掌抚上自己的领子,全身像散了架一样。   他刚刚说了什么?   阿诚又说了什么?   澎湃到顶峰的感情慢慢落下来,方孟敖甚至感觉有点脱力。   他按住旁边的沙发靠背,明楼见状,拍拍他的肩:“别想太多。坐下等吧。”   他扭头看见明楼也发白的嘴唇,忽然也有点内疚。他原来也是害怕的。方孟敖想。每次不得不下令让阿诚去以身犯险,明楼一个人无处寄托慌张和担忧的时候,在这小小的办公室里,他是多么苦楚委屈呢。他想起来那天在车里,阿诚说明楼也在对敌斗争的第一线的时候,自己几乎觉得荒唐,可是时至今日他才知道,明楼在这没有硝烟的战场上是多么举步维艰。   他记得自己曾听过一次高僧讲经。他说无间地狱是一个专门名词,出自《法华经》、《俱舍论》、《玄应音义》等佛经,又被译作“阿鼻地狱”。这个地狱是佛经故事中八大地狱之一,也是八大地狱之中最苦的一个,如同十八层地狱的最底一层。无间地狱之中,永远没有任何解脱的希望,除了受苦之外,绝无其他感受。   正如明楼现在的处境,四周虎狼环饲,处处如履薄冰。走在一片漆黑的无间地狱里,除了绝对的信仰,他所拥有的,就只有身边的阿诚。   明楼怎么可能甘愿让阿诚以身犯险呢。阿诚对他俩的重要性,现在看来应当不相上下。   “刚刚是我激动了。这次有我陪你一起等着。别太担心了。”明楼听见方孟敖这样对他说。认错认得坦坦荡荡,贴心也贴得恰到好处。   看来阿诚的善良和由己及人的体贴,不仅仅来源于后天的教养,更来自于他的血脉天性。明楼微不可查地笑了笑。方孟敖初时来势汹汹,明楼被他激得也就下意识地张开了浑身的刺。可是阿诚陪方孟敖出去的那天,他在办公室想了又想,阿诚或许是需要有血缘关系的亲人的。就像方孟敖这样,只需要纯粹地在意他好不好的血脉亲人。   明楼也坐下,说:“谢谢。”   天色渐白的时候,阿诚回来了,满身的寒风肃杀气,眼睛里却腾腾地烧起火来:“大哥!明台他们没事。现在都去黎叔那里了。后边的事情也处理的干净,没留下什么线索。”   说完又转头看向方孟敖,有点羞赧的样子:“哥……你也担心了。”   阿诚回来的路上想了很多,刚知道真相时的震惊在一场枪林弹雨里散得精光,虽然方孟敖告诉他真相的方式让他有点猝不及防,可是阿诚一点也不怨。那天一起出去,方孟敖把这二十年都原原本本地讲给他听,一字一句言犹在耳。阿诚知道自己就是方孟敖心心念念惦记了二十年的弟弟,知道自己不是一个活该被抛弃被冷落被虐待的孩子,知道自己有两个大哥疼着爱着,受宠若惊还来不及,为什么要怨呢?   国破山河碎,而家人至亲还在,何其幸甚。   明楼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说:“手上有点擦破了,赶紧上点儿药。我去给你弄点儿姜汤。”说完出了书房。   留下方孟敖看着阿诚,满眼的欣慰笑意:“我的弟弟,真了不起。是个男子汉。”他好像生怕阿诚反悔似的,叫他“我的弟弟”,说完把他抱了一个满怀。阿诚还不太适应,身子僵了一下,方孟敖感觉到了,赶紧松开,明明是怕,可还是用了满不在乎的玩笑来掩饰,语气是满不在乎的语气,大眼睛却尴尬的四处乱瞟:“怎么?你小时候看到害怕的东西哥老这样抱你,现在怎么还紧张了?是不是……”   阿诚看着这个铁血荣光的军人在自己面前竟卑微成这个样子,心里软的一塌糊涂,他上前深深抱住方孟敖,打断了他的猜测:“不是。不是不喜欢,就是二十年没让哥抱过了,有点不习惯。真好。你能回来找我,我觉得真好。”   方孟敖听他这样说,眼睛湿了。又听阿诚在他耳边说:“哥,在家里,能不能还喊我阿诚?等天亮了我给爸打个电话,你也不要和他怄气了,和他说几句话,好不好?”   方孟敖点点头,退了一步看他:“好,哥听你的,你是个好孩子,比哥懂事儿。”   又说了一会儿话,俩人一扭头,看见明楼端着姜汤靠在门边,旁边还站着明镜。   方孟敖站起来,走过去对着明镜明楼鞠了个躬:“大哥,大姐。我代表不了孟韦,只能代表我自己和方家,谢谢你们的照顾。”   昨天晚上吵得那么厉害,明镜早就知道了,她舍不得阿诚,可是一听明楼安慰她说阿诚不会走,又觉得阿诚再多一家人疼着宠着是件好事,毕竟那孩子小时候受了那么多罪。她现在哭得像个泪人儿,阿诚过来哄着,明楼搁了姜汤也在一边哄着。明镜听他俩一左一右嘴里像抹了蜜,想起来新年那天晚上两个人伸手向自己要红包的场景,明镜一直知道,自己对明台的照料更多,可今天才知道,原来阿诚在自己心底里也是和明台一样样的宝贝,难过起来,是会伤筋动骨的。   天光大亮了之后,阿诚给方步亭打了个电话。   “爸。”他叫出口,听见对面加重了的呼吸,和一声颤微微的回答,阿诚觉得自己的心彻底得到了平静。   十五岁之前他心绪是一潭死水,在黑暗里躲着蜷着,只希望快点消失,映出头上三尺天光,觉得那是不可企及的遥远。   来了明家他心绪是波纹迭起的湖,先开始常常翻云腾浪,对着人世间冷暖愤懑怨怔,后来跟着明楼学知识学做人,湖面平静无波,偶尔在深处缝隙蹿出点波涛来,眼界还是不近开阔。   可这一次方孟敖来了,他的心绪仿佛成了一片望不见边际的大海。不再是不清不楚的身世,那曾经给予他噩梦的人罪有应得,他知道了身边究竟有多少人护着他体谅着他,好像一下子感觉自己多了一层铠甲,日后世人疯语浊世眼光伤不了他分毫,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能再使他自怨自艾,日嘘夜叹。那是真正的平静,从此他一颗赤心忠胆,是可以完完全全问心无愧地和明楼并肩了。   方步亭问他要不要去一趟重庆回家看看,阿诚知道死间计划即将开始,他抬眼看着站在一旁负手而立的明楼,说:“爸,过一阵子吧。”   他看见明楼嘴角微翘,眼眉都是得意顺心的模样,像是方孟敖来之前的明楼:永远从容不迫,不骄不躁,举手投足尽是气度,一个笑容就能胜过天光云影;可是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他的眼睛里,原本有世间万物,可是现在,只干干净净剩下了一个明诚。   天地一片苍茫,只剩他们两个人一路并肩至此,还余漫漫长路,也将继续并肩前行。   “大哥的身边不能没有我。忙完这阵子,我们俩一起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及此,就算正式结束了。我觉得倒也不算仓促,因为题目就是大哥,就是这一段纠缠的瓜葛,也是众人相知成长的一个短暂插曲。感觉从大方来了之后逗比的文风一下子走了文艺沉重的路线,如果说大方来之前是看一个弟控一个兄控互相虐狗的话,大方来了之后,才是真正挖出众人心底深情的阶段。关于结局,我觉得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又不破坏我的审美的结局了。最好是因为和这件事情有关的人都有变化,撇去明台不说,大姐以前当然也是拿阿诚当一家人的,只是就像长辈都偏爱最小的那个,对阿诚的过问相较之明台算是少之又少,可是经历过这一次,她才知道阿诚也是心间的一块宝,想必以后会对阿诚更多关爱;大明我说得更清楚,他之前知道阿诚对自己很重要,他也知道自己对阿诚的感情很复杂,是兄弟、亲人、战友,可是他的眼睛在看阿诚的同时还是会看到周遭的一切,换言之他分心的可能性也是有的,但是经过这次事情,他明白了阿诚的意义,不是很重要,而是不可或缺,他对阿诚的感情,可能在亲人和战友之外还有关乎于独占欲的爱情,他这次看阿诚的时候,是百分之百的专注,这对于明楼来说可能是一记重拳;方孟敖呢,他从一开始就是要疼死喜欢死阿诚的,可是他对他的弟弟没有信任,或者他还不那么认可他弟弟的能力,不是说关于诚信的那种信任,而是他还是觉得他弟弟是需要他保护的小孩子,但是经过这个事情,他发现他的弟弟不仅像他发现的那么好,而且还是一个思想上很成熟的成年人,不需要他过多的干涉和担心,他可以放心的放开手,任由阿诚自己去闯,我觉得这是一个长辈对晚辈最大最真诚的认可。而至于阿诚我说得更清楚,十五岁之前他的人生在绝望和自怨自艾的气氛中度过,他封闭自己拒绝别人,而当他长大之后,虽然他说对桂姨的感觉很陌生,但是我们从他看到桂姨那一刹那的反应就知道,他的心里是一直没有放下这个包袱的,如果放任如果忽略,这个包袱会越来越频繁地出来兴风作浪,最后长成一颗毒瘤,而且这件事不可能只有就事论事的影响,他可能会影响阿诚的世界观人生观,他是一条埋伏的引线,你不知道他连在哪里什么时候就会引爆,但是经过这个事情,这个包袱被卸掉了,他的眼光可能会因此大为改观,如果说阿诚有怀疑过自己在明家的地位的话,他这次明白了他的存在对于明家是多么的重要,如果阿诚曾经怀疑过自己作为人的必要性,那么方孟敖和方步亭很清楚的告诉他他是被需要被期待着的。这时阿诚的心态才会真正没有任何水分的平静和强大起来。说得更明白一点,就是小时候的事情其实一直是它的一块短板,但是现在这块短板已经不存在了。所以说经过这一段每个人的心理状态都更加清晰了。而所谓的没有破坏审美,是因为大明和阿诚到最后没有明晃晃的亮出“爱情”这个字眼,或许他们都感觉到了,也或许我写的程度还不够,但是这样的感情他们没有说出来拖累由兄弟情、战友情而带出来的壮阔,反而增加了一点暧昧的浪漫。有一些BL小说你就是要去看他们拿肉体来渲染表白的,但是我认为对于楼诚,他们俩不需要,直白的□□相见有些抹黑他们之间那种“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状态,他们之间的暧昧只有他们俩懂就够了,不需要别人看见。所以呢我个人对这样的结尾是很满意的,可能会有人觉得啊太平淡了,但是平淡才是生活的本色,而在这平淡的结局中每个人已经闪放出了自己的光芒,我真的觉得很完满。 然后关于上一更可能会觉得阿诚接受的太仓促太顺利,但是我得考虑是明台的事情很紧急,也正是在这样很紧急的状况下大方才能被逼出来真话,再加上之前大方铺垫的不错,阿诚也理解大方的苦心,所以就很快接受了。我觉得这样真的显出阿诚非凡的情商和胸襟来......而选择让大方吼出来而不是平平静静的坐下来说出来,是因为我个人对于“情绪□□”的美感的一种追求~~~就是被逼到极限了才会把最真实的想法透漏出来,而且是很激动的一种方式,想想都觉得好美hhhh 唔,还有。请别忘了有番外。以上。 自行完结撒花~~~~ ☆、番外一 ?  “阿诚?”   明楼看到床上的人听到这一声唤,眼皮翕动,是要醒过来的样子。忙伸了手握住阿诚的手,可堪堪碰到裹满了的纱布,怕阿诚疼,又急忙松开了。他抬眼看了看阿诚,目光兜转轮回,却终寻不到落脚之处——他竟不知自己的手该往哪里放,放到哪都怕会碰疼这个被折磨得满身疮痍的孩子。   阿诚,怪大哥没保护好你。   明楼不知道一个人的心还是能这样狠狠疼一次的,也不知道他自己竟也能有一天会对一个人、一件事这样惶惑无措。他以为之前那场噩梦、方孟敖刚来时心里燃起的几乎能让他烧成灰烬的熊熊烈火和猛然失语,已是极限。那样的失态和脆弱,就已经是一个战士所能犯的错误的极限。   他一路踏风浴血,从少年时锋芒毕露,到青年时运筹帷幄,明楼一步步走得稳健而坚定,心里几乎没有过惶惑混乱紊如乱麻的时候,如今却在阿诚面前乱了手脚。   阿诚手指微微颤动,明楼赶忙往杯子里添了半杯热水——还有半杯晾了半天,早已经凉了,兑上半杯热的,正好温和。明楼看阿诚嘴上都爆了皮,心疼得很。   眼见着阿诚睁了眼,明楼直直看进去他的眼睛——透彻如昔,柔顺如昔。还好,明楼松了口气,还好醒过来了。阿诚顺着眼光略一偏头,却牵动了伤口,疼得眉头一皱,明楼赶忙按住他,说:“别动。”说完安抚似的微微一笑,拿了水杯过来,插了一根吸管,递到阿诚嘴边:“看嘴都爆皮了。先喝口水,阿香正给你熬鸡汤呢。”   说完却觉得不对劲,阿诚的目光透彻温顺,却空洞,对他视若无睹,冷得仿佛没有温度。   明楼被他的眼神冻得一激灵,手一抖,水洒在床单上些许,他转身搁了杯子,握住阿诚的肩,消瘦的骨头硌得他的手生疼,他坚定得像剑一样的目光好像要刺到阿诚的眼睛里,张嘴却是春风柔情,带了些许的犹疑:“阿诚?怎么?生大哥气了?不怕,再也没事了,伤口都处理好了,回家了,没人再折磨你了,大哥在呢。”   阿诚还是没有反应。   明楼皱皱眉,抽手打算去拍拍阿诚的脸,却发现手下这小小的一个弧度,阿诚的眼神里透出来的却是浓重的忌惮防备,和不胜其扰的绝望。   明楼终于没有自信了——他起初还以为阿诚不过是和他闹着玩儿——这孩子埋怨他在办公室里为什么不听他的话赶紧撤离,非要棋行险招。阿诚略微慌乱却强行镇定下来的眼神仍在眼前,手因为慌乱微微有些发抖,他第一次用那么强硬的口气要求自己,明楼却没有听从。还在埋怨他在火车站的时候为什么要和藤田芳政废那么多话,逼得藤田芳政把枪口对向了他。明楼仔仔细细回想了一下,这一串串举动在阿诚看来,可能正如他在海军俱乐部对王天风说的那句“更宁愿牺牲的是他一个人”的佐证。他不满意自己对自己的生命如此轻慢,所以生气了。   可是如今他想起小时候阿诚刚来明家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谁都打不开他心里那扇紧闭的大门,如果这是玩笑,那么有点过了。明楼终于有点怕了,他于是像小时候那样半是吓半是哄的低声道:“明诚!你还认不认得我是谁!”   明诚!   明诚!   明诚!   听到这两个字眼阿诚像是听到了什么可怕的咒语,眼瞳放大,屋子里反射的刺眼白光照进他乌沉沉的黑色瞳孔里,仿佛照亮了一潭死水,衬得他愈发脸色苍白,神色枯槁。他嘴唇抖了抖,生硬的说了六个字:“明楼是我大哥。”   明楼听到这句话脑袋轰的一下炸响了。   不对,不该是这样的。   他于是又俯下身去,手把阿诚细碎纷乱的额发撩了起来,像是怕吓着他,声音又低又轻:“阿诚?大哥在这呢。”   没有反应。死一样的沉静。   阿诚的眼珠没有错动半点,只是合上眼,长而黑的浓密睫毛铺在惨白的脸上,他轻轻地出了一口气,仿佛又挺过了一次艰险,随之紧紧的抿住了嘴唇。   明楼彻底慌了,他猛的直起身,起来之后竟觉得被窗外刺眼的阳光晃得头晕起来。脚下站立不稳,往后退了一步,碰到了桌子,瓷杯掉在地上清脆的一声响之后摔得粉身碎骨。阿诚随着这响声睁开眼,直盯盯的看着雪白的天花板,字眼一个一个从牙缝里挤出来:“杀了我吧。”   明楼的头疼得像要裂开了。他跌坐在椅子上,脸色铁青。阿香听到楼上声响,正好端着熬好的鸡汤上了楼来,把碗放在茶几上,看着默然不语瞪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的阿诚和脸色难看的明楼,问道:“大少爷……”   还没问出口,明楼揉着太阳穴,低沉的声音从指缝间漏出来,很哑,边缘带了能勾起皮的毛刺:“你出去。”   阿香有点怕了,他没见过一向沉稳体贴的明楼这个样子,可是看着一地的碎瓷片还是犹犹豫豫的开了口:“地上……”   明楼手没停,语气却已经恶狠狠地不耐烦:“出去。”   阿香来到明家的时候明楼已经大了,少年人的飞扬意气和骄纵脾气他已经学会收敛,之后就一直和阿诚在巴黎,回来之后也很少在家里,不过吃个早饭晚饭,便行色匆匆地走了或者休息了,阿香没见识过明楼生气。   可是如果明镜现在还在,她一眼就能看出来,明楼现在已经处在失控的边缘——他生气从来不是暴跳如雷,明楼气急的时候,会让世界毁灭在完全的沉默之中。   阿香毕竟还是有眼色的,只好先出了门。   明楼揉着太阳穴的手有点抖。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气誰。   特高课无疑是罪魁祸首。一周前明台好好的在黎叔家养伤,大姐好好的在家里待着,阿诚好好的陪在他身边。可是现在,大姐跟着明台去了北平,他的阿诚满身疮痍地躺在床上,明公馆成了一个冰冷空荡的大房子,晚上回家的时候房间里没开灯,乌沉沉的房子在诡谲的上海滩就像一张黑暗里的血盆大口。   可是明楼自己呢?如果他真的听了阿诚的话,让大姐早点转移,或许不会有火车站的那一个晚上,藤田芳政不会有机会拿枪指着他,阿诚也就不会有机会为他去挡枪子,孤零零得在特高科的审讯室里被折磨成这个样子。   他想起来他劝过方孟敖的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这个时候,明楼才知道自己当时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明楼出了一手心的冷汗,坐了一会儿,还是想再试一次。他扶起阿诚靠在床头,阿诚没有什么反抗,像一个任人宰割的提线木偶,只是牵动了伤口浓眉微蹙,却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明楼端起鸡汤到他嘴边:“阿诚?”   阿诚纹丝未动,恍若未闻。   明楼仔仔细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只能开口,是最平常的声调,对着阿诚他怎么叫都只有温存:“明诚?”   然而即使是这温存又平淡的语调,阿诚却抖了一下,喉结起伏,抿得发白、绷成了刚硬的一条直线的嘴唇终于开启,还是那六个字:“明楼,是我大哥。”   明楼长叹一声,转身放了碗,坐到床上,和阿诚面对面,阿诚似乎有些排斥这个姿势,他闭上了眼,是在回避正面对峙带给他的压迫感——   太累了。   这一周来,不断有人想要窥伺他脑子里的所有秘密,用尽了手段,拷打、药物、催眠……他只有锁上门,锁得严严实实,誰也别想进来,他自己也不打算再出去——忘掉一切,封锁一切,甚至他自己。   全身心的忘掉所有,全身心的守住一句话——明楼是我大哥。   还有一句话——杀了我吧。他在只有他自己的世界里,坐在成堆的秘密文件、联络名单、计划文件中,坦然地静待着死亡的来临。   ……阿诚……   他能听到耳边有人说这两个字,声音可真像大哥。阿诚在心里嗤笑一声: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拷打不行,居然想出来找人假扮这招了。   可是,真像啊。从声调到感情。真想再听大哥叫他一声。   他在站台上替大哥挡了藤田芳政的枪,靠在大哥颤抖的怀里时,听到大哥深及肺腑的恐惧自责:“阿诚啊,大哥在,不怕。”   在办公室,大哥决定不撤离的时候,对自己笑得胸有成竹,沉稳又不失贵气,让人不会再有丝毫疑惑堂皇的一句承诺:“阿诚,我们还有机会。”   大哥松了方孟敖的领子,双手紧紧握在自己肩上时候,急于开口怕他失望的那句辩白和几乎藏不住担忧与矛盾的深邃眼眸:“阿诚,你们俩都得给我平安回来。”   在家里,大哥和方孟敖发现了桂姨之后,那仿佛替他报了仇一样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一声命令:“阿诚!把这个特务送到特高课去!”   晚上坐在车里,难得可以卸下所有伪装轻松一段的时光,大哥闭着眼靠在靠背上,因为仰着脑袋而听起来懒散又愈加磁性的声音:“阿诚,明天不上班,陪我下盘棋。”   大年夜的那天晚上,自己进屋听见的略微犹豫小心翼翼的试探:“阿诚。桂姨的事……”   中午在外面吃饭的时候,自己不小心喝汤呛了一下,大哥搁了刀叉幸灾乐祸地看着,末了递上一张纸巾,却还是强行憋着笑意的打趣:“阿诚啊,大哥不抢你的汤,慢点喝。”   早餐时候故意在大姐面前揶揄大哥给报纸写了特评,他把报纸一合,像撒娇又像耍赖似的对大姐发牢骚:“大姐,阿诚,可得好好管管了。”   晨光微熹的早上,他上楼去催久久不下来的大哥,却被他喊进门:“阿诚,来看我配哪条领带比较好?”   他坐在沙发上听着厨房里折腾得丁零当啷响的时候,大哥有些不好意思却故作镇静的催促:“阿诚!你先睡一会儿,我做好饭叫你。”   不小心碰洒了茶杯,他手忙脚乱收拾完,给大哥递上干净裤子却憋不住笑的时候,他侧着脑袋点着自己的鼻尖似嗔似羞的一声:“你呀。阿诚!”   头疼的时候,看着他喝了药,眉头紧蹙,艰难到了极致却还要强打精神的一声长叹:“阿诚啊……”   舞会上,他明明是做戏给汪曼春看,可听来依旧怒气十足的一个暗示:“阿诚,我觉得你应该请南田科长跳一支舞。”   巴黎的冬天,他做好了饭,大哥推门进来,把裹了各色香水和烟草气的大衣挂在衣架上,从怀里掏出来面包时飞扬晶亮的眼睛:“刚烤出来的法棍,阿诚来尝尝。”   小时候,他刚到明家,缩在房间一角不敢出去吃饭的时候,大哥进来把他搂在怀里,揉着他的脑袋,和他额头对着额头时候的亲昵:“阿诚,和大哥一起出去吃饭吧?”   前尘往事纷至沓来,阿诚眼中的光感终于稍微恢复。   阿诚……   跨越二十年仍回荡在自己耳边的叩门声。   像是回应这回荡不止的呼唤,阿诚流下泪来,嘴角抖了又抖。低而哑的声音如同穿越云层透出的光芒:“大哥……”   明楼于是抱住阿诚,怕碰了伤口不敢抱得太实,在他耳边说:“阿诚。大哥在。”   ? ☆、番外二 飞鸿印雪1 ?  重庆的冬天和上海的冬天很像,不像北平,朔风又狠又硬,呼呼刮着,重庆的冬天也刮风,却像是一把柔情蜜意的小剃刀,左一刀右一刀,不知不觉又无孔不入。阿诚的伤刚慢慢开始掉痂,痒得很,他坐在那里,左手举着一本法语小说,右手在身上左挠挠右抠抠的,倒也不算太冷,明楼时不时地抬头叫他不许抠,可看着阿诚眼里那一丝笑意,知道这孩子是在逗他呢。再说也是大人了,不像小孩子下手没轻重,倒又重新坐定了,安安静静地看起报纸来。该下火车的时候,阿诚从包里掏出皮手套,递给明楼:“大哥,戴上吧。太冷了。”   明楼正把报纸收起来,黑体印刷的大标题醒目的印在头版:经济会议召开在即,参会代表今日下午抵渝。   他看向阿诚,阿诚前一段时间的伤刚好的差不多,精神还在恢复的阶段,重庆有一个经济会议,明楼想着带阿诚出来避避嫌,散散心,上海的工作交给了黎叔,力求在不损失人手的情况下洗清他和阿诚在日本人心中与□□或国民党有关的嫌疑,也正好陪阿诚回方家,见一见方步亭。   正思索间火车慢慢停了,阿诚站起来拎了箱子,明楼戴上手套,拉住阿诚,见他嘴唇还是些许的发白,于是给他扣上大衣扣子,又整了整围巾,还是那样微微偏着头笑道:“别仗着年纪轻就只要风度不要温度,老了会遭罪的。”说完就要从阿诚手里拿过箱子,这动作行云流水,一看就是极为熟稔的。阿诚稍稍用劲儿:“大哥,火车站人多眼杂,让看到不好。”明楼思索了一下,还是松了手,翻转手在阿诚手背上拍了拍。阿诚说得对,日本特务说不定就跟在他们身边,只要有第三双眼睛在场,他和阿诚就永远不能露出过于亲密的马脚——过于亲密、过于需要彼此的马脚。   于他们而言,爱既是坚无可摧的铠甲,又是露之即死的致命软肋。   下了火车,果然见到一辆车停在站台上,司机是个年轻人,收拾得整齐利落,戴着雪白的手套,宽大的帽檐遮住了半张脸,看见明楼和阿诚,快步走了过来,一抬头露出古灵精怪的一双大眼,面容稚嫩,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年纪。   他先是做了个自我介绍:“明先生,我是方先生派来接您的。您叫我小李就行了。有什么事情请明先生尽管吩咐。”   在这个世界上明楼最不相信的就是巧合,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命中注定和天公作美。这次的经济会议,表面上是包括方步亭在内的沪渝两地在伪政府体系内就职的几位经济学者在年关将近的时候发起的一次金融界交流联欢,实则,不过是方步亭受了明楼的委托,找了一个合适的时机,给明楼和阿诚造就了一个从上海脱身片刻的借口。   既然是阿诚和明楼来,方步亭就一定会排身边得力的人来接,对待明楼于公于私他都应该礼数周到,更何况还有一个他二十年后失而复得的宝贝儿子。这种喜悦堪比老来得子,于是很自然的两人对于小李的定位是方步亭的身边人,戒备感一下少了很多。   明楼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小李接过阿诚手中的两个箱子,放到后备箱,又给明楼打开车门,看着他和阿诚坐了进去,才也坐进去开车。   阿诚在副驾,看着小李麻利利落,心里对方步亭更是有些期待。虽然年少时便知道了自己父亲做的荒唐事,可是对于这个自己的亲生父亲,阿诚心里还是有期待的。他找来报纸看过,报纸上的方步亭很儒雅,也很威严,看着是一副不苟言笑而自然生出的骄矜,可是今天看却很有识人眼光的,小李这样利索的孩子,想必也是方步亭仔细栽培过的。想来是个清醒的人,又怎么会做出那样的糊涂事呢?阿诚想不通,因此愈发好奇起来。   车子开出站台,明楼在火车上没睡好,趁着这难得的一段距离闭目养神,阿诚的精神头在上次大伤之后也不是太好,于是也昏沉的打了个小盹儿。脑袋不那么昏沉了之后,阿诚问道:“小李,开到方公馆大概要多久?方……教授最近身体怎么样?”   方步亭是留美归来的经济人才,金融界里的人尊敬他,都称呼他方教授。   小李两簇剑眉微不可查的皱了皱,迟滞了一会儿,一字一句道:“方先生没吩咐我带两位去方公馆,今天他临时有事,吩咐我带二位去稍远一点的公寓去休息。”   这句话乍一听没什么漏洞,可是明楼和阿诚听完心里都有点警觉。方步亭或许城府深,没把阿诚的身份透给身边的人知道,可是之前打电话约好一下火车就去方公馆,即便被看见了也大可以拿方步亭和汪芙蕖的关系对付过去,如果真的是临时有事不方便见面,那就应该按正常的会议流程把他们安排到酒店统一入住,送到一个将来不好解释的私人公寓,绝对不是方步亭这种人会干出来的事情。   小李开车快且稳,阿诚打盹儿不过十分钟的样子,往窗外一看,已经是开到人烟稀少的林间小路上去了。   阿诚状似无意地轻咳一声,明楼在后座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睛。他摘下眼镜,在手里默默把玩着,阿诚微微侧头用余光瞟了一眼明楼,见他已经把镜片拆了下来,随即闪电般地出左手按住方向盘,右手去小李腰间摸索,他一定带着枪或者刀,与此同时明楼边缘锋利的眼镜片已经架在了小李的脖子上。   “停车。”姿势所限,三个人的头挨得很近,明楼这句话就像是对阿诚的亲密耳语,然而语气却是危险至极的,喑哑缓慢,生出来一种黑暗危险却又神秘诱人的魅力——譬如魔鬼诱人堕落的魅力。阿诚很少和明楼在同一个空间里做任务,他们俩一般都是里应外合或者相互掩护,他很少能见识到明楼身上这种黑暗而危险的感觉。   一时有些沉醉。   明楼千人千面,这些面孔像是阿诚独有的宝物,他欢欣鼓舞的一张张收集起来,然后秘而不宣的占为己有。   阿诚摸出了小李的枪,指着他的脑袋,重复了一遍:“停车。我们好好谈谈。”现在看来,小李的身份不外乎是□□或者国民党的特工,然而就二人的双重身份又没法明确说出来,明楼是伪政府的要员,一个上海滩行走的靶子,遇到的暗杀却屈指可数,仔细想来也很有深意,倒不如在重庆顺势做一场“刺杀汉奸”的戏来维持明楼在日本人心中的可信度。为了表示诚意,明楼撤了镜片,坐直身子,却听小李道:“不成功便成仁。我和汉奸没什么好谈的。”说完猛地打方向盘,阿诚左手的劲儿没松,右手应激似的扣了扳机,小李脱力的瞬间,阿诚把正了方向,可是再一看,刹车已经被拆了。   “大哥!”阿诚回头看明楼,明楼微一点头,阿诚便回头打方向,车子直直的冲着旁边的大树撞了过去。瞅着时机两人打开车门跳了出去,滚了几圈,地上是一层厚厚的枯叶子,倒也没什么大事,二人扭头一看,车已经撞到树上停了下来。   两人只好从后备箱拿了箱子沿着原路往回走,几分钟后——   阿诚很轻,但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大哥,累吗?”   明楼笑笑:“你呀,以后我得给你好好补补,这么轻,不像我明楼的人。”   他们俩向路过的两个骑车的年轻人解释了一番,借了一辆自行车,拜托了那两个人在前面带路,正巧两人是住在方公馆旁边的高官子弟,倒也顺路。汽车离大路不远,两个年轻人明显是吓着了,在前面叽叽喳喳的说要去报警,明楼带着阿诚骑在后面,。   “阿诚,还记得小时候这样带着你去玩儿吗?”   小时候阿诚来明家一个月,还是不爱说话,春天天光正好百花齐放的时候带着他出去玩,坐在车里也是一声不吭,明楼动了动心思,弄来一辆自行车,身量还没长齐的少年蹬着一辆大自行车,后面坐一个瘦瘦小小的阿诚,骑起来带风,骑着骑着,明楼感觉到自己的腰上搭了一双凉凉的小爪子。他伸手握住阿诚的手,让他抱得紧一点,可是单手到底把不住这么一辆大车,在路上晃悠了起来,他赶紧收回手稳住把,背后的小人儿怕,两只胳膊就牢牢地圈住了他的腰,他故意叫了几声,听后面止不住的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一个热乎乎的小脑袋就靠了上来。   那是阿诚第一次和他主动肢体接触,第一次笑。那天的情景,明楼记得一清二楚。   阿诚在后座上笑了:“记得。大哥那时候腰还很细,现在估计是圈不住了。”   记忆里的春光时不时照到重庆深冬这条幽静的小路上,明楼的心情莫名轻松起来,他一只手伸到后面去拉阿诚的胳膊:“越说越不像话,你大哥哪有那么胖,不拿出证据来,回家好好修理你。明台远在北平,我是管不了了。你可跑不了。”   他现在大了,手也有劲儿,单手把着车稳稳当当的,可阿诚还是顺着他的劲儿一条胳膊圈住了明楼的腰。他感受着明楼一起一伏的呼吸,觉得很安心。   明楼也觉得很安心,正自己偷着笑,听到后面阿诚说:“大哥,腰间些许赘肉,公务虽忙,仍要注意体型。”   明楼:“……”   这个小兔崽子。   ? ☆、番外二 飞鸿印雪(2) ?  ——殷红的血从阿诚腹部漫出来,他额角嘴角都带着伤,头发被汗浸湿了,他低头,看着自己腹部插着的那把刀,一口血从嘴里喷出来。脸上的肌肉在抽搐,汗滴顺着他散乱的发梢滴落,很疼,然而阿诚还是牢牢地握住了那人握刀的手。   拿着那把刀的人面目模糊,只听得清楚声音:“疯子,还不放手吗?”   阿诚视线已经有点模糊,他看着不远处明楼的背影,咳出一口血:“我不是说了吗,我没有办法放手。”   拿刀的人沉默少顷:“好吧,现在有点烦你了。你可以走了。”说罢扬手抽刀,血在玻璃窗上溅出一道刺眼的弧线。阿诚顺势按住他的胳膊,把刀推进了那人的胸口。   看着明楼的身影已经消失,阿诚终于松开了手,两人双双倒地。   他跑过去把阿诚抱在怀里,阿诚的脑袋很沉,直往下坠,揽也揽不回来。他带了哭腔,几乎是丢掉所有尊严去乞求:“孟韦,清醒一点,再坚持一会儿。哥带你去看医生。”   那个孩子面色惨白,眼皮也开始止不住地往下掉,呼气的时候还会呛出来几口血沫,断断续续的开口,他感觉到他用尽了力气,可是声音却越来越小:“已经……坚持了很久。现在,我要休息了。”   说完他合上了眼,长长的睫毛铺开,很安静,一丝抖动都没有。   “孟韦!”他叫道,突然眼前不是他的孟韦,是雪白的天花板。   一旁探过来一个脑袋,戴着医生的白帽子,大口罩遮住半张脸,只剩一双小眼睛眨巴眨巴,好像是被他喊的那一声吓着了:“方大队长,醒啦?做噩梦啦?你飞航线的时候遇到日本人的飞机,迫降受伤了还记得吗?”   郭晋阳也从帘子后面跑到床边,嘴唇哆哆嗦嗦,最后只说出来一个“队长”,就只剩下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还活泛点儿,把他从上到下看了个遍。像是要把他楔进自己的眼睛里。   方孟敖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梦里孟韦的血像是漫到了他眼前,他迫降的时候伤了胳膊,划了个大口子,脑袋也狠狠的磕了一下,以至于现在还有点晕乎,还有点轻微的耳鸣,然而都抵不上梦里某人给孟韦的那一刀——那一刀像是捅在了他的肚子上,五脏六腑疼的纠缠在了一起。方孟敖掀开被子就走。   兄弟是连着心的,他不信这个梦不过是个梦。   他知道阿诚真的会像梦里一样死也牢牢护住明楼的,他在明家那几天,看的或许不够多,可他看得清楚。   他在炮火烟火里,早早磨出了鹰一样的眼睛和明镜一样的心。   前几天方步亭给他打过电话,说是孟韦这几天会来重庆。   医生扯了口罩在后边喊他,方孟敖却充耳未闻似的。郭晋阳从航校起就跟着他,太懂方孟敖。于是也没多问,上前拦住了准备追上去的医生。   明楼和阿诚到方公馆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方公馆灯火通明,人影散乱。去接明楼的司机在半路上让人迷晕了,车让开走了衣服让扒了,几分钟前刚刚回到方公馆报信,方步亭早就觉得不对劲派人出去找了,人们进进出出,乱哄哄的。   明楼和阿诚向带他俩回来的两人道了谢,自己走上台阶来到了大门前,见一个近乎秃顶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棉布长袍,气质冷定,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女孩子,也就二十左右的样子,蹦蹦跳跳的跑到他身边:“爸,大爸说再找不到他就要打给警察局让他们帮着找了。”那中年人侧头,声音很低,声调也没什么起伏:“木兰,稳重点!”还要说什么,看见走上来的明楼和阿诚,方公馆外面灯很少,外墙上稀稀拉拉挂着几盏,两人在灯光里时亮时暗的面容不甚清晰,只是借着一缕光看清楚了走在后面的来客的一双眼睛。   水光潋滟,神采飞扬。   和他妻子的那双眼睛一模一样。   谢培东赶紧走上前去,不再是那么古井无波的淡定样,他历经风雨十几年,不会轻易慌神,可是到如今乍一见如故人再世,声音还是微微有点抖了起来:“是明先生吗?”   明楼踏上最后一个台阶,站在那里含笑回应:“是。途遇意外,久等了。”   谢培东赶紧与他握了握手:“哪里哪里,是我们的疏忽,明先生初到重庆,这意外真是……”说罢扭头看了一眼谢木兰,木兰聪慧,急忙跑进去找方步亭去了。   明楼摆摆手,他人到中年,敛了最刺眼的光,却偏偏于最不经意处时时刻刻透出天然让人臣服的气场,从容优雅:“无妨,有惊无险,倒是一段有趣的小插曲。您不用太过在意。”   阿诚在他身后,自然知道他指的“有趣”是什么意思,不自觉低下头咧开嘴笑了笑,一副不足与外人道的羞涩神情。谢培东看着明楼,也终于知道在自己父亲面前都不肯低头的方孟敖为什么就一声不吭的乖乖从明家回了部队。   孟韦跟着这样的人,是可以让人安心的。   阿诚抬起头时,正好对上谢培东的目光,他在后面礼貌的鞠了个躬,却不知道叫什么。   屋里的下人早就按着方步亭的话把闲杂人都退走了,方公馆终于安静下来,随着女孩子小皮鞋“嗒嗒嗒”的声音,方步亭出来了,他穿的很精神,明楼伸出手,问候道:“方教授,好久不见。”方步亭却没和他握手,张开双臂抱了抱他,一开口也是不可避免的有些颤抖:“好孩子,你辛苦了。”   明楼原先从师汪芙蕖的时候就曾和方步亭比较熟悉,他看到方步亭眼底有泪,也听出了他声音的抖动,多半明白了方步亭的意思:一则是说他为了汪芙蕖的去世难免伤心,二则是说他这二十年来对于阿诚的教养。   明楼下意识是不太想承他这个情的,他年轻时本就不太喜欢方步亭,再说汪芙蕖害他父亲,他恨不能亲手除之后快,在汪芙蕖去世这一点上他一点也不辛苦,也不悲痛;教养阿诚,是为了他,也是为了阿诚自己,跟方家说实话没什么关系,即便累极,也是他自愿,且甘之如饴,何况阿诚这样完整了明楼的生命,在这一点上,他也不感到辛苦。   只是成长至今,谍海沉浮,看着眼前这个不再年轻的中年人——或许说是老年人也不为过。明楼竟有点同情他了,如若江山美人家国天下真的可以兼顾,又有谁愿意活得如此痛苦呢。方步亭如是,他和阿诚亦如是。不过选了不同的路而已。为人一世,,但求潇洒随意问心无愧,至于评论功过几许,是后人的事情。如此想来的话,方步亭倒也没错。   他所求,不过家庭美满,现世安稳而已。   明楼于是回道:“人生就沉浮颠簸,谈何辛苦。”说罢侧身道:“阿诚。”   阿诚上前,有些踌躇,古人道近乡情更怯,更何况他二十年多年从没叫过一声“爸”,上次在电话里面前无人,还不算尴尬,如今事到眼前,竟然有点恍惚。   方步亭也有些踌躇,阿诚对他来说熟悉至极也陌生至极,他就连打犹豫时候表情都像极了他的母亲,可是他胸腔里的一颗心,感情必然是谈不上的,可是是像孟敖一样恨他怨他还是可以懂得他难言的苦痛,他却分毫都看不透。   阿诚看着眼前男人的踯躅样子,又想起来在上海方孟敖对他的小心翼翼,到底是心软了的,于是开口叫了声:“爸。”   方步亭应了一声,颤颤的,这人终于不再是那个在金融界颇有威望的归国英才,而只不过是一位失子复得的普通父亲。巧舌如簧舌灿莲花和他没有关系,他应了这一声,不知道还该再开口说些什么。   一旁的谢培东上来,说:“还记得我吗?孟韦,我是你姑父,你和孟敖小时候,最喜欢吃姑父做的狮子头。”   阿诚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姑父,记不太得了……”谢培东是什么人,见有点冷场,小的懵了老的也懵了,笑道:“那么小的事情是记不太清楚,没事,进去坐着,姑父早就做上了。再尝尝,保证你还喜欢。”   谢木兰难得见总是沉稳的大爸这么傻呆呆的,也难得见威严的爸这么喜笑颜开,高兴地插了句嘴:“对,我吃了十九年,还没吃腻。小哥肯定喜欢!”   谢木兰是个灵动、单纯,被骄纵惯坏了的大家小姐,一颦一笑,娇俏动人,这个天真的小姑娘在飘摇的乱局中一面坚持着女性的独立自强一面又仰慕男性纯粹强大的力量,方孟敖是十五年未曾归家的大哥,如今多出来一个英俊挺拔仪表堂堂的小哥,她从血缘和心理上都生出一种天然的亲近。   就这样一团人乐融融的进了家,谢木兰叽叽喳喳的声音让方家难得像过年一样热闹。   ? ☆、番外二 飞鸿印雪(3) ?  晚餐一家人吃的很是高兴,席间方步亭有时候问阿诚的情况,问着问着连饭都忘了吃,连带着阿诚和明楼的筷子也是提起一会儿就得搁下,谢培东几次提醒,还好大家也没太在意。阿诚顾忌方步亭的心情,没过多的说小时候的事情,尽捡些好的讲给了方步亭。   吃过饭又坐在一起聊到九点多才打算散席。方步亭已有些老态,精神头不如以前,约定了明天继续聊,这才由谢木兰扶着回屋睡了。   明楼被安排在客房,阿诚住在方孟敖的房间。说是方孟敖的房间,方步亭却不知道自己这个离家十五年的大儿子究竟喜欢什么风格,除了床单被罩用的是他小时候喜欢的蓝色条纹的图案,房间的装修布置却和客房一模一样。   客套,也疏离,透着方步亭想亲近却不得的尴尬和局促。还有淹没在这尴尬里的舐犊之情。   明楼洗完澡出来,才想起来自己的睡衣放在阿诚的箱子里没有拿过来,于是轻手轻脚地开了门走到阿诚的房间外面,门缝里一片漆黑,看来阿诚是睡了。   阿诚从小听话,大姐让十点必须睡觉,他就十点准时上床。明台不用说,保准要插科打诨混到十点半才哼哼唧唧的上床,可是自律如明楼,有时候也会偷偷点个蜡烛,看几页书,熬到十一点才恋恋不舍又哈欠连天的熄灯睡觉。长大以后大姐不管了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尤其参加了地下工作,两三点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能十点睡就绝不十点零一睡的阿诚可惨了,经常熬的眼睛通红通红的,像只小兔子。受伤这几天阿诚可算是好好补了补觉,恢复了每天十点睡觉的优良传统。   明楼压着声音开了门,想着不要惊动阿诚,可刚要迈脚就听见“嘶”的一声抽气,像是痛极之时的艰苦忍耐。他吓了一跳,身形定在那儿,猛地抬头——   阿诚站在窗边,没换睡衣,只穿了西装裤子,□□着偏瘦但是线条流畅的上身,在银辉下像一尊触不可及的雕塑。   冷风从门外吹进来,阿诚一个哆嗦,回头一看,看到了明楼。   明楼看的也很清楚,阿诚哆嗦了一下,惊慌的大眼睛在月光底下闪闪发亮。他打开灯,问:“你关着灯干什么呢?”   阿诚很不明显地把右手往背后挪了一挪,侧身站着对明楼笑道:“没什么……正要睡,窗户好像没关严。”   语气很镇定,只怕连一向心细如发的明镜都听不出来问题。   除了明楼,他听出来了,阿诚有事瞒着他。   看明楼还站在门口,阿诚有些慌。他自小就在明楼面前藏不住马脚,这几年来锻炼出的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本事,在明楼面前脆弱得像是一戳就破的窗户纸。他没办法,开玩笑似的轻轻巧巧撒了个娇:“忘拿睡衣了吧?拿了快走,开着门我好冷。”   明楼见他没有坦白的意思,心里生气,可到底还是心疼,看着那满身横亘纠缠的伤疤有点喘不过气来,往里走了一步把门关上。   可是心疼完了还是生气,明楼这一刻才知道自己对于阿诚的占有欲有多强,他想要知道阿诚的所有事情,他不能允许他俩之间有哪怕一毫米的缝隙。于是明楼问:“箱子在你旁边,你怎么不给我拿一下?”   他的语气已经不是在疑问了,他的语气是拿准了阿诚有问题,就像他的代号,蛇瞄准了猎物的七寸,没有犹疑,是在宣判。   阿诚垂下眼,呼出一口气,他还是保持着右半身对着明楼,弯腰从箱子里拿出明楼的睡衣,然后抱在胸前,走到门口,递给明楼。 明楼眯了眯眼,接过睡衣,随即转身,眼锋快得像没空去瞟见阿诚左半个胸膛上那一小点的血红。 他关门的时候,头也没回的嘱咐了句:“早点睡。”   随着门关上,阿诚松了口气,回身换了睡裤,躺在床上,扯了被子只盖到肚子,露出胸膛,他合上眼,轻轻叹了一声,随着呼吸起伏的胸膛上是一条鲜血淋漓的新鲜鞭痕。 本以为今夜就可以这样瞒过去了,可不过几分钟,只听一声门响,灯被打开,阿诚睁开眼,看见明楼站在门口,他遮也不是不遮也不是,吓得呆愣愣的直挺挺的僵在床上瞪着明楼。 他没想到明楼会杀个回马枪,以往也有,明楼发现阿诚悄悄地弄些事情,藏着掖着的,明楼也是叮嘱几句,可是他信任阿诚是个听话诚实的孩子,会听他的话,从没回头搞突然袭击、突然检查。后来发现也不过是给他准备生日礼物什么的,明楼更是不会多管。 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明楼本来想着等阿诚总有一天会跟自己坦白,他和阿诚什么时候有过秘密呢?可是回房越想越心慌。慌得心火焦躁,也不是想搞什么突然袭击,不过是坐不住想要和阿诚谈谈,可果不其然,一开门,看见红的扎眼的一条鞭痕。几乎像是抽在明楼的心口一样。 阿诚自己把痂硬生生揭掉了。 明楼脚下一晃,阿诚赶紧起身,罕见的结巴了:“大……大哥。”   明楼只觉得那条疤晃得自己头晕目眩,他生气想骂,疑惑想质问,可是最后出口只说:“不冷吗?”   他在阿诚面前胆怯了。   阿诚的眼眶一下子红了,他起来站到床边,点头道:“冷。”   数九寒天怎么不冷,可是忍不住,那些不能诉诸于口的秘密资料,那些打死也不能泄露的要员名单,那些他不说就永远不会暴露的身份……还有他和大哥的关系,和大姐、明台的关系……这些真真假假的情报信息在特高科审讯室里无数次的昏迷和清醒中,在阿诚的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他甚至偶尔还会幻听,听到日本人在他耳边套他的情报。   阿诚也不知道自己还需要多久会彻底混乱,混乱的变成一个发疯的哑巴。   他只知道,能让自己保持清醒的,只有疼痛。   他夜复一夜的在冰冷的月光里扯掉自己伤口上结的痂,他白着嘴唇咬着被子一遍一遍的告诫自己:你不能倒下去。   看到阿诚的样子明楼的情绪终于失控了。他把阿诚推到墙上,胳膊抵在阿诚的脖子上,小臂像是孕满雷霆之力的利剑,他用同样的方法弄死过日本的高级间谍,可是他现在面对的是阿诚,是掉一根汗毛他都心疼的阿城。他左手死死的撑在墙壁上,把自己全身的重量压在左手上,不敢在右臂上用一点力气,就这样色厉内荏地压在阿诚身上。顾及到这里不是自己家,他压低了嗓音,低得像是从肺腑里发出来的无奈咆哮:“为什么不告诉我!”   问出口他自己也怔住了。这么明显的答案,还需要问出来吗?   因为阿诚怕他疼啊。   他知道自己会像他一样疼,甚至比他还要疼,所以才没有告诉自己。   明楼有些脱力的压下去,胳膊放下来,汗水淋淋的额头抵住阿诚的肩窝,稍稍镇定下来,他听阿诚说:“还有一个原因,怕你知道了以后不让我再跟在你身边。”   万一有哪一天我憋不住了,把自己脑袋里的秘密通通的说了出来,万一你知道了会害怕这样的我,万一我会害了你还有所有的同志……   两人默了半晌,阿诚是在担心,明楼却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该怎样才能表达尽他的所想,直到想起来以前读诗经曾背过的一篇。他记得他赞将士们与君王同仇敌忾的忠心和慷慨激昂的壮志,可阿诚笑道:“大哥真是当领导的风范,要我说,这种携手一路,哪怕死也要一起走下去的情谊更是难能可贵。”   阿诚感觉到明楼凉凉的手攥住自己的手腕,明楼低沉磁性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来,额发蹭在他的肩上,呼出的热气带动的气流撞到他的肩窝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 ☆、番外二 飞鸿印雪(4) ?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明楼和方步亭一同出发去参加会议。阿诚左边挎着自己的大衣,右边挎着明楼的大衣,走到门口递给他的时候,明楼却拿了阿诚的大衣挂在衣架上,看阿诚的两只大眼睛又瞪圆了,明楼边戴手套边说:“你大哥耳朵好使得很,感冒了就在家里呆着,别出去了。”早饭的时候他就听出来阿诚的鼻音,鲜红的鞭痕在他眼前闪来闪去:估计在上海也是这么睡的,大冬天的不盖好被子,哪有不感冒的道理,重重思虑饭吃的心不在焉。   阿诚哪里放心他一个人出去,伸手想拿衣服的时候,又被拦下了——是方步亭:“听话,不舒服就留在家里好好休息。有我陪着,不会有事的。”   明楼难得一副有人给自己撑腰的得意样儿,冲他眨巴眨巴眼睛,嘴唇抿出一个微微的弧度,趁着方步亭转身穿衣服的时候,做口型学了方步亭的样子,无声无息的对阿诚道:“听、话。”   竟是难得一副少年跳脱的样子。   明楼是明家的脊梁,就算明镜再独当一面,可主心骨到底是明楼。明楼没垮,明镜才也撑着一口气没垮。明楼自律持重,明镜才能稳下心神在商场运筹帷幄。   明家终究不是靠着明镜一人挺下来的。为此,明楼舍了飞扬的心性和年少的轻狂,仿佛缺失了一段人生,在巴黎多少个夜晚,明楼踏雪而归,阿诚在家准备好了晚饭,他在学校有不顺利的课,总是在餐桌上抱怨几句,明楼不过大他三岁,也在上学,可是也不安慰他,不过调笑他几句,说学习那点小事哪里算得上是什么烦恼,事不遂意常□□,让他不要给自己找借口。语气像个小老头似的,阿诚每每思及就觉得心疼。   于是他撇嘴笑着瞪了明楼一眼,还是放下了要去拿大衣的手。   明楼和方步亭走了以后,阿诚陪着谢培东坐在沙发上听了一会儿戏,谢木兰才起来。小女孩扎了俏皮的双马尾,裹得像个小团子,坐在沙发扶手上,胳膊挽起来阿诚的胳膊,对谢培东道:“爸,我想带小哥去看看我们学校。小哥好不容易来一趟,不能让他在家窝着,都该长毛了。”   谢培东轻斥:“胡闹,你小哥感冒了,你不让他好好歇歇,拉他出去吹冷风干什么!”谢木兰的心思谢培东太清楚了。他跟着方步亭,政治商场里的波云诡谲他都能看清,更何况谢木兰一个小女孩的心思呢。   阿诚自然也看懂了,木兰这是在和他套亲近呢。一个接受良好教育的小女孩,是在向她未曾谋面的小哥邀功呢:看,我用心学习,聪明伶俐,小哥是不是该要疼我了?   阿诚记得小时候明台也爱耍这个把戏。过年的时候,把他满分的卷子拿给大姐和大哥看,出门的时候把他自己做的小东西拿给大姐显摆,不外乎是为了多拿点压岁钱和零花钱,让大姐和大哥多夸他几句,让这个小孩子觉得自己是全家宠着的小小骄傲。   他呢,早熟安静,每次明台贱兮兮地邀功的时候,他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给大哥削苹果。一开始不熟练,偶尔割了手,阴差阳错的就能抢了明台的风头,气得明台在旁边又是跺脚又是瞪眼的,可是又不能明白说出来,在一边气哼哼的噘着嘴拿白眼瞟他,像个小无赖。   那一幕幕活灵活现的在阿诚眼前铺展开来,他看向木兰的眼神里多了不知道多少温柔,家里比他小的只有明台,偏偏从小是个大闹天宫的,管教他的时候比宠他的时候多,可是有了一个木兰,他总算感到了为人兄长的一番柔情。   阿诚伸手摸了摸木兰的脑袋,她个子小,即使坐在沙发扶手上也没比他高多少,伸手刚刚能碰到她的头顶。他转头对谢培东笑道:“姑父,一个小感冒,不用太担心。我身体好着呢。好不容易来一次重庆,呆在家里太亏了,难得木兰愿意冒着冷风带我出去转转,我们去一趟他们学校就回来。正好我有几个拿手菜,回来的路上去买点菜,回家做给您和爸尝尝。”   木兰一听阿诚要做饭,更高兴了,拍着手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好呀好呀,小哥不知道菜场在哪,我能领着他去。”   谢木兰平时在这家里也活泼不起来,一家子看惯人世沧桑的人,谁能陪着她一起疯?好朋友何孝钰还是个喜静沉稳的姑娘,谢培东想着这孩子也是难得看见一个愿意迁就着她和她一起闹的,更何况阿诚都这样说了,便点了点头,叮嘱了一句早点回家。   谢培东话音刚落,谢木兰就拉着阿诚跑到门口穿衣服去了。   谢木兰虽然活泼,但是也是个听话的孩子,真的领着阿诚去校园里逛了一圈。很冷的天气,校园里还有几对小情侣在一起卿卿我我,阿诚看过去,依稀竟看到了早年明楼和汪曼春的影子。少不更事,天真烂漫,全身心的依靠和信赖。好像着了魔似的,阿诚想起来明楼刚从香港回来,去找汪曼春的时候,两个人手挽手在前面走着,他在后面开着车默默跟着,虽然知道这你侬我侬不过是逢场作戏,阿诚此时的心里还是莫名哽了一下。好在思绪很快就被身边叽叽喳喳的木兰吸引走了。   回家的路上,木兰求着他给自己买了一双粉色的手套,她戴着高兴,在街上蹦蹦跳跳的,没留神身后一辆车几乎擦着身子就开过来了。阿诚反应快,急忙拉了她一把,木兰顺着力道就被他护在了怀里。好巧不巧,对面明楼正好和方步亭走出饭店,明楼脚下一顿,定定的站在台阶上,微昂着头看着阿诚和木兰,眸色里掺杂了含混不明的感情,一旁的方步亭也站住脚步,露出了笑容,他侧头对明楼道:“孟韦也不小了。我看他不是个主动的孩子,我的几个好友女儿也和他差不多岁数了,要不趁着这几天叫来聚一聚?”   明楼扭头看他一眼,微微一笑,看不出是赞同还是抗拒,低头掸了掸大衣前襟,说:“看他吧。这孩子可有主意了,从小到大也没勉强他干过什么事儿。自己的事儿都是让他自己做主。”唯独一次他替阿诚做主,就是让桂姨回来,可后果他却丁点儿都承受不起。   阿诚把木兰放开,一抬头也看到了明楼和方步亭,阳光正好,照得明楼眼底的晦暗不明清楚地被阿诚看到。他想起来自己在校园里心头哽的一口气,好像暗地里扳回一城的感觉,阳光底下他笑了一下,有点像耍起无赖的明台。   明楼见他笑,也不自觉地笑了一下,感觉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来到重庆他和阿诚都轻松了许多。   ? ☆、番外二 飞鸿印雪(5) ?  眼见就要穿过路口会和,阿诚突然看见亮晶晶的一点在明楼心口处晃荡,冷风仿佛穿过衣服的缝隙吹到了骨子里,阿诚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多年锻炼和警觉养成的良好身体素质为他提供了绝好的爆发力,木兰只觉得身边一阵空荡荡的冷风,下一秒就只看到阿诚衣角带风向明楼跑去,她似乎都依稀听到了大衣在风中抖出的猎猎风声。那消瘦孤绝的背影仿佛带着势不可挡的力量。阿诚从阴影跃到阳光下的那一个瞬间,木兰感觉自己看到了一只即将要消失在阳光下的蝶,身材单薄,却蕴了向死而生的雷霆之势。   他挡在明楼身前,明明瘦削,却不知为什么能将明楼挡了个严实。他张臂护住明楼,阿诚的气息随着不可缓冲的力量撞进明楼的怀里和鼻腔中的那一瞬间,血柱从他背后溅射出来,那种痛感很熟悉,最近的一次,是他假意替南田挡子弹的那一次。   明楼为了稳住身体,胳膊用力紧紧环住了阿诚的腰。即便裹了一层层的衣服,阿诚的腰依旧很细。不堪一握似的。明楼想起来昨天晚上惨白月光下阿诚伤痕累累的胸膛,想起来他额头抵住的突出锁骨,想起来他半夜醒来给阿诚盖被子的时候阿诚弱而平稳的呼吸声,陡然生出阿诚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的恐惧。   他记得得知王天风的“死间计划”之后,一夜未眠,他不想把明台当做棋子,谁都可以,唯独明台不行。明楼揉着太阳穴的手指突然停了下来——   谁都,可以吗?   那个宛如惊鸿一般闯进他生命里的阿诚,在他茫茫雪原一样的心里留下覆盖不去的印记的阿诚,也可以吗?   飞鸿印雪,烙下的是终其一生都抹不掉的痕迹。   阿诚感觉明楼圈住自己的胳膊陡然缩紧,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刚想出言安慰,瞳孔放大,却看见明楼身后一人手中雪亮的刀刃步步逼近。   阿诚顾不得疼,他手臂加力,仿佛要把明楼揉进自己的怀里。   桂姨刚开始几次找到明家,央求让她继续留在明家的时候,他怕,站在台阶上面,一步一步往后退,明楼站在他身后,也是这样牢牢地搂着他。那姿态是在说阿诚是明家大少爷身上一块扯不下来的肉。谁都不能带走。   今天,谁也不能在他手底下伤明楼一丝一毫。他不能动,身后是黑洞洞的枪口,眼前是雪亮亮的匕首。阿诚只能伸出左臂,刀就要桶过来的时候,左手牢牢的握住了刀刃。瞬间鲜红的血液就顺着刀柄滴到了地上。明楼感到了背后不对劲,可是他被阿诚牢牢地圈在怀里,回不了头。他只能在阿诚耳边说:“阿诚!放开!”   街上的行人很少,有一些围了过来,方步亭有点吓蒙了,才反应过来,他回过头,想要扒开拿刀来刺明楼的人,可是到底是敌不过。方步亭一用劲儿,阿诚跟着也吃劲儿。纠缠之间,阿诚的脸已经全是汗,嘴唇已经白了,吐出来的是支离破碎的气声:“不放!”   倔得像一头驴。   去巴黎之前,明楼有一次和汪曼春来往被明镜发现了,明镜气急了都没有让明楼去小祠堂,就在客厅让阿香取来了鞭子。那是阿诚来明家以后第一次看见明镜用家法,桂姨用鞭子抽打他的痛楚还记忆犹新,他对鞭子已经生出一种抵触。阿诚看得眼睛都热了,毫无预兆地像一头小狼,扑过去张开手臂就抱住了抽下来的鞭子,止不住的鞭势在他下巴上抽出一条血痕,尖锐的疼痛刺激了他所有的记忆,阿诚硬生生把一声想要脱口而出的尖叫堵在了嗓子里。明镜和明楼傻了,明镜缓过神来,想心疼,可是一想到汪家人的脸就生气,她想抽出鞭子,可是被阿诚紧紧地握着。明镜厉声道:“阿诚,你放不放手?不放我连你一起罚了!”   阿诚一开口,眼泪就下来了。可是口气却一模一样的倔:“不放!大姐要罚大哥,我不放!”   明楼有时候觉得阿诚真的很傻。   可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拿刀的人嘴角一绷,手下用力,正要刺得更深的时候,围观的人群后面冲出来一个身影。黑皮衣,里面是雪白但发皱的病号服。头发凌乱,胳膊上缠着绷带,没有了初见时候的贵气凌然傲不可近。他握住那人的胳膊,来人顺着失控的力道一扬手,刀尖划破血肉的声音在重庆的飒飒冷风中清晰入耳,还有方孟敖一声低斥,他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恨不能开着飞机飞过来。说书段子里总有良将千里奔袭,万里驰援。他之前听了觉得不过是英雄主义的吹嘘,没想到自己也有这无能为力的一天。急得嘴里全是水泡,发出来的声音也是哑哑的:“臭小子。还真指望不了你能惜命点儿。”   那人见半路杀出拉一个程咬金,有点慌了,扔了匕首就开始跑。方步亭的车也开了过来,方孟敖想追,阿诚扯住他的手腕:“哥,别追了。”声音飘飘的,弱弱的。方孟敖这才定下心神来好好看了看阿诚,胳膊那里火辣辣的疼,方孟敖的心里更疼。   阿诚此时的嘴唇已经是煞白煞白的了,眼皮有点沉,止不住的想往下落,可是手上的力道却没松。方孟敖心疼,大眼睛里泪光闪烁,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委屈。   阿诚看着方孟敖染了血的病号服,心里担心,正想问问是怎么了。眼前却是一黑,随即失去了一切知觉。   明楼圈在阿诚腰上的胳膊袖子已经被他后背留出来的血染透了。他不敢松手,阿诚失去知觉脱了力往下坠的时候,明楼腿一软几乎跪到了地上,勉强稳住了,方步亭打开车门,他顺势把阿诚抱到了后座上,几个人一言不发的上了车,司机一脚油门向着医院开去。   车里明楼把阿诚的脑袋揽到怀里,看了看自己血淋淋的手,他第一次执行任务杀人的时候,因为情况所限,用的不是枪,是刀。他回到家里,寂静的夜里一遍一遍的洗手,然而殷红的血好像粘在手上一样,四周阿鼻狱火烈烈,耳朵里面嗡嗡作响——他的手脏了。明楼有点哽咽,他正想要哭的时候,一抬头看到了身后被水声吵醒的阿诚。   他蹙着英挺的眉,眼神惺忪,看着失了一贯冷静的明楼,问:“大哥,怎么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燃烧着的大火被阿诚清水一样的声音熄灭,明楼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洗的很干净,他张嘴,声音还有点微微颤抖:“我……”   阿诚走进来关上水龙头,拿毛巾要给他擦手,明楼躲了一下,被阿诚抓住了。温热的手把他冰凉而又肮脏罪恶的手捂在一起。阿诚低着头,明楼看不到他的神情,只听到两个字:“没事。”   没事。我不嫌。   没事。我也不怕。   虽然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可阿诚竟是无条件地回护他。   手擦干了,捂热了,他又听到一句话:“不管有什么事儿。阿诚都在。”   方孟敖在旁边看明楼,这男人还是很沉稳,他知道明楼内里已经心乱如麻,只是表面依旧冷静,没有方寸大乱,方孟敖懂得抓时机,上次在上海也是,这次亦如是。   他按住自己腹部的伤口,左手握住阿诚的右手,深吸一口气,如同敲响出征前的战鼓:“孟韦把你的命看得比他自己的还要重。你们俩再呆在一起,总有一天你会害死他。我知道您一直把他当亲弟弟一样疼着,就当是为了他,我不希望这次他和您一起回上海。他要留在重庆。”   ? ☆、番外二 飞鸿印雪(6) ?  话音刚落,明楼便回绝了:“不可能。”三个字短、硬,倒有点像从方孟敖嘴里说出来的话了——不近人情不容回绝不留余地,可是紧接着,方孟敖看见明楼闭上了眼睛,他知道了。明楼在逃避。方孟敖说的,明楼不是没有考虑过。   这答案快得仿佛被问过一样。   除了方家人和明楼自己,没有人有资格问他这个问题。只能是明楼,在每一场惊险的腥风血雨过后,他自己问自己——阿诚真的可以继续在他身边吗?把阿诚留在身边,真的是对他好吗?然而不让阿诚留在他身边,又是真的对他好吗?   古人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明楼从来不自大,可是他懂阿诚。他就是阿诚做鬼也愿意守住的那株牡丹花。   别人唾弃他自私也好,嘲笑他自大也罢。他们可以不懂阿诚,但他明楼懂。平静无忧的生活他给不了阿诚,那么阿诚想要的,他全部都会应允。他甘心做那株牡丹,哪怕死,阿诚也是死在他眼前。   方孟敖正要再说什么,却突然发现明楼一张脸煞白,他平日里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气场太足,除了一颗心都在他身上的阿诚,其他人可能要好久才能想到明楼也是凡人,肉眼凡胎,又不是钢筋铁骨,受伤在所难免。   铮铮铁骨不屈英魂,又有几个人生来如此呢?不过是被逼出来的,军校里训练他的教官,救国救亡的民族道义,四万万同胞的殷切期望,生为中国人的反抗之心……   非我愿成佛,实乃天迫我。   □□子弹如此强的穿透力,阿诚单单薄薄一个身躯,怎么可能挡得住。方孟敖赶紧伸出手去探明楼的鼻息,如阿诚一般微弱,他扯开明楼黑色的毛呢大衣,灰蓝色的西服上晕开了大片的血迹,阿诚跑过去的冲力撞得明楼的身体后仰,原本计划直射心脏的子弹微微错开,从心脏下面洞穿了过去。   还好,错开了最危险的位置。方孟敖长舒一口气。坐正了身子。用劲儿按住自己腹部的伤,苦笑了一下。却没有在继续说什么。   在车上,阿诚曾有过短暂的清醒,拉着方孟敖的袖子,其实他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拉着的是谁,只是含混说了一句:“医院……人多眼杂,请医生,去家里。”   ——————————   夜很深,台阶很凉,明公馆偌大的地方,只听得到时钟滴滴答答的声音,和他自己的心跳。   阿诚自己握着枪,惨白冰凉的月光从身后的大窗照进来。他被那个噩梦惊醒之后,眼前无端端的想起来拿枪对着明楼的明台的脸。   不知道是因为那梦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就突然开始心悸。尽管烧的难受,阿诚还是爬起来穿好了衣服,守在了楼梯上。   阿诚坐了一会儿,明台的屋门打开了,明台衣衫整齐,显然是没睡过。眉头之间郁结着难言的挣扎,一直低着头,像是在想事情。他轻手轻脚走下来,直到看到阿诚的背影。   阿诚没回头。低沉的嗓音仿佛带着冬夜的寒气:“半夜要去干嘛?”   明台惊了一下,下意识的把握着枪的右手背到身后,道:“没想干嘛啊。口渴去倒杯水喝。阿诚哥,你坐在这里干嘛?”   他长长叹出一口气,食指悄无声息的扣在了扳机上:“做噩梦了。出来坐会儿。”   “哦……阿诚哥。”明台摩挲着枪管,“你和大哥,真的在帮日本人做事吗?”   阿诚闭上眼。伤口处火烧火燎的疼,凉意渗到骨缝里,身体不受控制得打了一个哆嗦。他站起身来,还是背对着明台:“你在明家这么多年,还不知道大哥是什么人吗?”   他单薄的背影挡在明台眼前,却像是一道墙。黑魆魆的夜里,无声无息为明楼挡了一切灾厄危险。   明台也悄悄把食指扣在了扳机上。   突然此时明楼打开了门。穿着西装,一副要出门的样子。阿诚看他,眼里多了点惶惑。明楼也看向他,嘴角含笑,说:“阿诚,回去睡觉。他是冲着我来的,不能连累你。”   连累?阿诚的脑袋一下子大了。   这不是他的大哥。他的大哥绝不会说“连累”这个词。   ——————————   医生看他眼珠开始极速的转动,回身对坐在沙发里假寐着的方孟敖道:“要醒了!他昏迷了两天,反应可能会有些慢。稍等一段时间就没事儿了。”   方孟敖点点头,坐到床边,理了理阿诚的头发,手刚移开,阿诚的眼睛睁开了。   阿诚的喉咙像是要着起火——   “我大哥呢?”   “他……”   “阿诚,大哥在呢。”   明楼穿着棉衣,气色挺好。站在门边儿上,阳光照亮他眼里的笑意。   “怎么,着急找我,怕我跑了?”明楼走到床边上,背着手,假装很生气的样子。   阿诚没看出来他和方孟敖之间的不对劲,笑了:“不怕。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懂我。   ? ☆、番外二 飞鸿印雪(7) ?  阿诚是个操心的命。刚醒来就硬是让明楼和方孟敖把衣服掀起来,把他俩身上的伤都检查了一遍。看着两个人的伤,心疼得要命。正好刚醒过来还有些虚,差点儿觉得一口气背过去。明楼和方孟敖俩人劝了又劝,总算是平复下来。   医生出去把阿诚醒了的消息告诉了方步亭他们,不一会儿木兰就端着水端着药进来了,走在路上的时候眼圈就红了,没敢抬头,没看见她英明神武的大哥往裤子里塞衣角的尴尬样儿。   她喂阿诚喝了药,中药,熬着的时候她在二楼都能闻到药的苦味儿,从裙子兜里掏出来一块儿去年过年方步亭给买的糖,像是献宝一样,憋着眼泪,小脸扭在一起,说:“小哥,药苦,你吃糖就不苦了。”   可是一抬眼看见阿诚一张煞白的脸和裹着几层纱布的手,明明想要逗小哥开心的小姑娘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小哥,都怪我。要不是我非要拉着你出去……”   她可真是被吓坏了。阿诚背后溅出来的那柱血像是血雾一样蒙在她眼前。每天一闭上眼就是那一声枪响,以及阳光下人群散去后她一个人对着地上一滩血迹止不住打冷颤的惶惑凄凉。   阿诚用没伤着的手拉过来木兰,示意她坐下,想提起胳膊来摸摸小姑娘的脑袋,手刚抬起来一半儿,方孟敖和明楼跟约好了似的,异口同声:“放下,不怕扯着伤口?”   阿诚撇了撇嘴,嘀咕道:“你们俩也没好到哪去,还说我。”可是还是乖乖放下来,握了握木兰攥起来的小拳头:“傻姑娘,小哥没事儿。不怪你,别哭。”   方孟敖装作没听见阿诚的嘀咕,走过去抱了抱木兰,对木兰道:“木兰,你先去陪你大爸坐会儿,让你小哥再休息休息。”   木兰抹了抹眼泪出去了。   阿诚扭过头,对明楼笑道:“大哥,你先去自己躺会儿,让我再休息休息。”   明楼知道,阿诚是心疼自己呢。枪伤在身,不想让他一直站着。可是方孟敖站着,他不好大大咧咧坐在那里。   方孟敖咳了一声:“孟韦,渴吗?底下熬着红枣水呢,哥给你端一碗上来?”明楼站一边儿看着,敢情阿诚不是跟谁学谁,方家人天生就流着演员的血,刚刚阿诚没醒的时候,在客房先是动之以情,发现不奏效之后跟自己吹胡子瞪眼睛的,也正是眼前这个眼里像小狗一样摇着尾巴讨好自己弟弟的男人。   阿诚笑了笑:“不渴。哥,你也有伤,别乱跑。”   方孟敖过去胡噜一下阿诚的脑袋:“嘴都暴皮了,没事儿。这点儿小伤难不住你哥,等我给你盛一大碗上来。”说完就出去了。   阿诚笑了笑:“哎呀,怪不得明台那么大了还爱跟大姐撒娇。让捧在手心里的感觉就是不一般。”说完他扭了扭身子。明楼很有眼力见儿的走过去,也难得狗腿子了一回:“怎么,想靠着?”说完扶着阿诚的背,给他垫了垫枕头。“大哥没有把你捧在手心里吗?”   阿诚看着明楼假装生气的样子,想起来刚来明家夜晚大哥身上洗浴液的香气,上海那天阳光明媚开遍野花的小路,削苹果划破手以后大哥给他裹上的纱布,巴黎寓所里挂的那一件蹭满了他鼻涕和眼泪的毛呢子大衣,他发烧时吃的那一盘能咸死人的炒青菜,还有大哥从他碗里挑出来的那片炒糊了的菜叶子,以及救明台那个晚上明楼揪住他领子让他和明台一起回来的眼神,觉得心里满满的:“有。”   只是你更含蓄,还好我能自行领会。   明楼满意的抿嘴笑了笑,阿诚问道:“对了大哥,今天几号了?出来太久在日本人那里我怕不好交代。”   明楼坐在床边,弹了阿诚的脑门儿一下:“这次出来就是带你休假来的。机会难得,别操那么多心。下次出来不知道猴年马月了。这玩儿不成了,好歹把伤养好再说。”   阿诚一听皱起眉来:“你真愿意在方家待这么久?”之前就算是去明楼堂兄明堂那里,明楼都不愿意多住,觉得一是叨扰,二是不自在。阿诚留在方家名正言顺,可是明楼呢?   明楼点点头:“我再住三天。”还没说完,方孟敖端着一大碗红枣水上来了,明楼转过头,像是在对方孟敖说。“三天之后我先回上海。毕竟兼着两方的第一把交椅,太久不在的话于理说不过去。你先把伤养好再回上海,我在上海要见到一个健康的阿诚。我已经和你父亲打过招呼了。”   方孟敖端着碗皱了皱眉,他知道明楼这是说给他听呢。这就是明楼最后的决定,不会有任何改变。哪怕他现在拿枪指着明楼的脑袋,他也绝不会改口。   阿诚一听差点从床上蹦起来,他一个挺身,方孟敖连忙上去把他给按住了。   “不行。我是你的秘书长。上司回去了秘书长却不在,这是失职。于理也说不过去。你要是住在家里怕麻烦人家,我和你出去找酒店住,直到你也能健健康康的回上海。你要是非要回上海,那我也跟着一起回。在家里养伤也不是不行,反正大姐不在,没人念叨。” ☆﹀╮========================================================= ╲╱=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